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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ngBoL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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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4 19:35: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江南
敬德帝二十七年,那个黑衣带刀、总是微笑的男人走入了云州的雨林,再没有出来……
[一]
  “商博良?”女人愣了一下,立刻恢复了满是媚意春情的笑容,“我们这里来来往往都是客人,风尘女子,恩客薄情,都是叫张公子李公子,有几个告诉我们真名哟?客人,你还真有意思,到楼子里来,不搂姑娘,却问个男人的名字。”
  女人偎在我的身边,用丰腴松软的胸脯按摩着我的胳膊,拈起桌上的一枚葡萄放在我嘴边。我凝视着她指尖的豆蔻,艳得单薄而脆弱,像是随时都会剥落的旧漆皮。
  女人已经老了,眼角满是细密的鱼尾纹,一袭透明的绛纱裹起她依然显得窈窕的身段,不过再怎么扑粉,皮肤也不再有年轻女子的光泽了。年轻时候,想必是个绝美的女人吧?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的,”我用一种清晰得异样的声音说,“不过对他的样子你应该记得更清楚。他年纪不算很大,总是带着一柄黑鞘的长刀,还有一个瓶子,是青玉色的。”
  涂着豆蔻的指尖猛地颤了一下,指甲刺破了葡萄皮,汁水染在上面,像是一滴透红的血。
  “六年前,你在云州见过他的。那个地方,叫紫血峒。”
  我清楚地感到女人的身体渐渐地发冷,微微地颤抖。我扭头看着她的眼睛,隐隐约约有一层灰色泛起在其中,像是传说中云州雨林的瘴气。
  我微微用力,握住她的手,将一杯酒递给她:“喝一杯酒,不要怕。我找你只是为了知道他的一些事,我可以说是他的朋友。一个人走了那么长的路,真不容易啊,故乡的人都很想他……”
  我沉默了一会儿,笑笑:“不过也许他并不想故乡的人。”
  女人捧着那只酒杯,瑟瑟地发抖,我想那是因为恐惧。她的脸在微微地痉挛,那层胭脂和水粉包裹起来的伪装在慢慢地剥落,记忆的闸门忽然洞开,其中绝不仅仅是欢愉。
  “我知道他不是一般人,”许久,女人声音颤抖着说,“我也想过,总有一天,有人会来找他的,他那样一个人……”
  她用手轻轻按了按鬓边蝉翼般的乌发:“这些事,说了也没什么的……”
  她忽然止住,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点了点头:“我以朋友的身份而来,不会有不相关的人知道这些事,我只是要带着他的故事回到故乡,我是一个写书的人。”
  女人将满满一杯酒饮下:“那是十二年前了,云州的雨季……”
whose more the fool,the fool or the fool who follows?

一个民主国家,主权应该在人民手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一个号称民主的国家,而主权不在人民手中,这决不是正轨,只能算是变态,就不是民主国家...不结束党治,不实行人民普选,如何能实现民主?把人民的权利交给人民! (《新华日报》1945年9月27日社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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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4 19:35:42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雨,已经下了半个月,天像是漏了。
  高大的乔木在半空里支起深墨色的荫云,荫云外更是低压压的天空。雨滴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附近的小池塘上,乱得让人心烦。偶尔传来“啾啾”的鸟叫,顺着看过去,会有一只全身翠绿的鸟儿展开双翅,悄无声息地滑翔进林间的黑暗。
  天地间唯一的光亮是那堆篝火,马帮的小伙子在篝火边拨弄着他的七弦琴。这样的天气,弦总是湿透的,弹起来“嘣嘣”作响,倒像是敲着一块中空的朽木。
  小伙子弹得是云州的调子,荒凉幽寒,丝丝缕缕的颤音。离得很远,一个年轻人坐在雨蓬下,抱着膝盖静静地听,雨蓬上的水滴打在他的睫毛上,他微微闭上眼睛,久久也不睁开。
  “来一口?”有人在一旁把烟锅递过去给他。
  年轻人睁开眼,看见那张焦黄的老脸。他认识那是马帮的帮副祁烈,一个宛州的行商。
  年轻人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抽烟草。”
  “走云荒,不靠这口顶着,没准将来有湿病。”祁烈也不再劝,自己盘腿坐在了年轻人的身边。
  祁烈是老马帮了,从宛州到云州,这条线上跑了二十多年。传说神帝统天下,划定了九州疆域,不过从来没听说哪个帝朝可以把官府设到西陆来。西陆云雷二州,在东陆人眼里就是瘴气弥漫毒虫横行的化外之地,除了几个半人半妖的巫民,没人敢踏进这片土地。但是穷山恶水却生奇珍,云州产一种辟毒的珠子,褐黄的不起眼,可是中堂供上一颗,全家都不受蛇虫骚扰,号称“龙胆”。又有一种细绳一般长不足半尺的金色小蛇,和珠宝玉器封在匣子里,几十年都不死,可是若有小贼手上不敷药就打开盒子,就定被蛇咬,活不过半日,号称“金鳞”。龙胆金鳞,在宛州市面上都是价格不菲的异宝,也引得一些不要命的人深入云州,带着宛州的丝绸和铁器去换这两样东西,一来一回,往往获利百倍也不只。渐渐的,这条道被称作“走云荒”,敢走云荒的马帮不多,祁烈在这条道上,还算有点名气。
  祁烈对年轻人有些好奇。他们是半道遭遇的,那时这个年轻人带着一匹黑马,独自在深及膝盖的泥泞中跋涉,马鞍上除了简单的行李,就只有一柄黑鞘的长刀。走云荒那么些年,祁烈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不要命地独闯这片森林。出奇的是遇见他们这么大的马帮,年轻人也没有求救的意思,当祁烈喊他的时候,他在远处回头,露出一嘴干净漂亮的牙齿笑了笑,就要继续前进。而祁烈清楚地知道年轻人正走的是条死路,只要他再往下走五里路,泥泞就会陷到他胸口,到时候神仙也救不得他。早年和祁烈走云荒的几个伙计就有人死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人马一起沉下去,最后的结果不过是烂成白骨沉在泥潭底下,永世都不得再见阳光。
  走云荒的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是不带生客。能穿过这片森林去巫民镇子的路就是马帮赚钱的黄金道,带上生客,就好比把道路教给别人,以后自己吃饭的本钱就没了。不过那天祁烈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年轻人,答应带他一程,直到过了这片林子。
  说不上原因,大概他是喜欢年轻人的笑容。他笑起来,周围仿佛一亮,有一缕阳光闪过的感觉。
  “看你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跑到这深山野岭里来,不怕委屈了?”祁烈在年轻人身边坐下,在怀里摸索着火镰火绒。
  “我像有钱人家的公子?”年轻人微微怔了一下,笑了起来。
  “有钱人家的公子,我见过的,城府深,不露底,平时最好说话,但是问他有多少钱,就是笑,屁也不放一个,”祁烈擦着火镰,点燃了烟草,又瞅了年轻人一眼,“对!就是你这个德性。”
  年轻人依然只是无声地笑。祁烈打量着他的脸,发现他或许已经不那么年轻了。那张脸被阳光晒成淡淡的赤铜色,有了风霜留下的痕迹,只那笑容,还是明净得像个不曾长大的孩子。
  “对了,一直想问,怎么这两天我们就没遇见别的马帮,这条路真是荒僻得很。”年轻人道。
  “云州,以前叫云荒,就是个蛮荒的地界。鬼看门,死域城,跑这条道,是送命的买卖,不是家里欠着钱,谁来?”祁烈嘬了一口烟袋,让那口带着辣味的烟气在肺里滚了几滚,这才一个青色的烟圈,幽幽地喷了出去。连着那么久没有晴过,衣裳始终都带着湿气,肺里也像是积着水,呼吸起来益发沉重,要借这口辛辣的烟气烫一烫才舒服。
  “你家里欠了很多钱?”
  祁烈嘿嘿地一笑,露出两个被烟熏黄的门牙,颇有点猥琐:“嘿嘿,就是好玩一手,输得狠了。要说两年前,我还有几万金铢的家底,现在每月不还上七八十个金铢,就要被告到官府里面去了。英雄末路,英雄末路喽。”
  他说的是赌,帝朝《大律》是禁赌的,但是宛州虽有都护府却不受帝都天启城的节制,大街上公然设置赌坊,有时一注千金,一夜之间暴富暴贫,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七八十个,倒也不算很多……”年轻人忽然煞住了话头,他注意到祁烈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上下打量着他,尤其是在腰间的皮囊上多停了一会儿。
  “我是没那么多钱的,”年轻人急忙笑着摆了摆手,而后岔开了话头,“你刚才说什么‘鬼看门,死域城’?”
  “早说你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了,都别掩着了,我现在是穷,当初也阔过,都是正经的汉子,还能抢你?”祁烈讪讪地笑笑,又深吸了一口旱烟,静了一会儿,仰头对天喷了出去。
  这口烟袅袅地散去,祁烈那张猥琐的笑脸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令人心悸的思索模样:“你猜我今年多少岁?”
  年轻人微微犹豫了一下,打量着祁烈那张瘦脸,仿佛有一把薄刀把那些皱纹深深地刻在他脸上,“五十?”
  “过两个月满三十,”祁烈磕了磕烟袋,吐掉嘴里一口发黄的粘痰,“云荒这边的瘴气,折人寿的。走了那么多年,没给毒虫蝎子弄死已经是万幸。你不要看这片林子,你若不是遇上我们,早就死了,这片林子里面能杀你的玩意儿,不下一千种,若是中蛊,更是生不如死。”
  “蛊?”
  “是蛊,没听说过吧?”祁烈咧了咧嘴,“巫民的东西。蛊,是怨虫,其实就是虫子,但是是死虫,说不清,不过粘着一点的,就是生不如死。”
  年轻人摇摇头:“听不明白。”
  “巫民的东西,哪那么好懂?不过我倒是知道一点,最简单的蛊,就是拿一只坛子,把狼蝎、虎斑蜈蚣、青蛇、花衣蜘蛛和火蟾五种东西封进去,取每年阳光最烈的那一日埋在土里。这五种毒物没有食物,只能自己互相残杀,等到第二年启出坛子,就只剩最猛的那一只,剩下的都被它吃了。这最后一个毒物用太阳晒干,磨成粉,再下了咒,就是五毒蛊。下在人身上,那人就逃不出巫民的控制。”
  “那不是下毒么?”
  “中毒,不过是一死,中了蛊,可就没那么轻松了,”祁烈吧哒吧哒抽着烟袋,“蛊是怨虫,在地下埋了一年,咬死剩下的所有毒虫才活下来的东西,毒虫自己也怨。否则你想,就算把其他东西都吃了,它怎么又能活一年?还不是忍着要咬人报仇?其实从地里起出来的时候,剩下那只毒虫已经是半死半活的了,就是那股怨气撑着它。这种虫,磨碎成粉都死不了,吃下去,那些虫粉在人肚里里都是活的,游到浑身的血里。”
  “都磨碎了,那还会活着?”
  “不信了是吧?”祁烈斜眼瞟了他一眼,“这里可是云州,别的地方不可能的事,这里都可能。你连蛊都不信,尸鬼的事情更没听说过吧?”
  “老祁,不要瞎扯,”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带着静静的威压,“跑这条道的你也算个老人,嘴上把不住风,就知道吓兄弟们。”
  年轻人抬起头,看见篝火那边一条精悍的汉子正把冷冷的目光投过来。那是马帮的大头目彭黎,从那张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他的年纪,不过彪悍的身材和满手的刀茧却隐隐诉说着他不凡的阅历。彭黎以一根青布带勒在腰间,束住身上的牛皮软甲,腰带上挂了一柄形状诡异的刀。篝火照得他一张脸色阴晴不定,刮光了络腮胡子的下巴上泛着一层森森然的青光。
  “都是道上的闲话,说说怕什么,敢来云荒的,兄弟们有这个胆子,”祁烈陪着笑点头,而后转去问那边弹琴的小伙子,“是不是,小黑?”
  祁烈有些怕彭黎,谁都看得出来。奇怪的是彭黎却是第一次跑云荒的,为此他才雇了祁烈这张活地图。彭黎在行商这行里很有名,可是他以前是做什么买卖的,却没几个人说得清楚。
  小黑嘿嘿笑笑,没心思搀合进去讨不是。琴声止息,一时间雨滴的声音越发的明显,哗哗哗哗的,仿佛永无止境。
  “早点睡,明天夜里要到黑泽,还有三十多里路。”彭黎低低地说了一声,上去给篝火添了几块柴,湿润的木柴在火堆里噼里啪啦地爆响,一丛丛火星腾了起来。出门在外这是常识,夜里篝火不熄,虫蛇也就不敢逼近。
  祁烈和年轻人共用一顶雨篷,两个人摸摸索索地躺下。祁烈憋了一口烟,这才恋恋不舍地吐了出去。身旁的年轻人静悄悄的,似乎他脑袋一落到枕头上,就睡着了。祁烈益发地喜欢起这个年轻人来,他身上烟味最重,很少有人对此不露半点反感。
  “说到底,你到底为什么来云州啊?”祁烈低声问。
  年轻人静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祁烈微微愣了一下,发现他根本不曾睡着,那双眼睛很亮,却不逼人,像是水中的月光。
  “听说一直往北,就会到海边,最北的地方是一个叫云号山的陆角,一直伸到海里,天晴的时候往北看会看见殇州的海岸。”
  “这个倒是,天涯海角嘛,云号山就是海角了,不过能不能看见殇州我可不知道,那个鬼地方要穿过毒龙沼才能到。什么毒龙沼,没屁的龙,蛇倒是有无数,除了本地人,没人过得去。你想去那儿?”
  年轻人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记得温梦城写过一首诗,说‘此心今已寄云峤,来世相约海角头’,世人都说,海角就在云号山,我想去看看。”
  祁烈“唏”了一声:“都是文人瞎扯,那个什么温梦城自己去过云号山么?都是编来骗骗小女人的,没谁真的能到。你去了海角,还要去天涯么?宁州幻城崖,更是要命的地方。”
  “宁州幻城崖,”年轻人轻轻地笑,“真的是个很美的地方,你若不是真的去过,不会明白的,即使死前可以看一眼,都可以瞑目了。”
  祁烈瞪大眼睛狠狠地打量了他两眼:“你还真的去过?”
  “去过,”年轻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所以我就剩一个愿望,就是去海角看看……”
  “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商博良。”
  整个营地在黑夜中沉寂起来。远处的树上,手腕粗的巨蟒静若雕塑般窥伺了片刻,悄无声息地滑走。好像是远处有什么动物跑过灌木丛,惊起睡着的鸟儿,在半空中盘旋不息。
whose more the fool,the fool or the fool who follows?

一个民主国家,主权应该在人民手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一个号称民主的国家,而主权不在人民手中,这决不是正轨,只能算是变态,就不是民主国家...不结束党治,不实行人民普选,如何能实现民主?把人民的权利交给人民! (《新华日报》1945年9月27日社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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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嘿哟嘿,走山趟海光脚板嘞,遇山踩个山窟窿嘞,遇水就当洗泥脚嘞,撞到天顶不回头嘞!嘿哟嘿!”小黑嘹亮的歌声响彻云霄。
  马帮中的每个人都面带喜气。本以为这场大雨要下透整个雨季了,谁知道昨夜入睡时还是浓云满天,今天一早起来就看见万道阳光金线般的从云缝中透了下来。
  天晴是个好兆头,走得不会太辛苦,更不容易迷路。过了这片林子就到了黑泽,黑泽上唯一的村落是黑水铺,是虎山峒的村子,云荒路上的第一站。宛州的行商喜欢和黑水铺的巫民打交道,因为黑水铺算是深入云荒的必经之路,巫民见外人见得多了,也就开化一些,颇有几个会说东陆官话的人。
  这支马帮可谓不小,八十多匹骡马,其中有四十驮是货物,剩下四十驮扛着食水药物和防身的家伙。浩浩荡荡的队伍足长半里,祁烈口里叼着牛骨哨在最前面指路,彭黎骑着一匹健马拖在最后,也叼着一枚牛骨哨。帮主和帮副就靠着牛骨哨尖利的“嘘嘘”声彼此联系,收拢整个队伍。在这样的密林中,隔着几步就看不见人,只有一丛一丛的大蕨叶和灌木,茫茫的哪个方向看起来都是一片绿。
  祁烈吊儿郎当地斜跨在一匹大公骡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兄弟按着他的指点,拿开山刀把几处灌木斩开,本来渺无人迹的雨林竟然显出了一条旅人踩出来的小道。祁烈得意洋洋,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不知名的小调,两道稀疏的八字眉都快飞上天去。
  “咔嚓”一声裂响,小黑砍下了一片巨大的蕨树叶子。叶子上面新鲜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洒下来,都淋在商博良的头上。商博良微微笑着没有闪避,抬头看着那阵水雾在半空里留下的一道虹,放开胸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是个好地方啊,”商博良带着自己的黑马跑到祁烈身边和他并肩而行,“怎么你说起来那么阴森?”
  “看人看心莫看皮,这个道理不懂么?”祁烈摇晃着脑袋,“到黑水铺这段,还是云州的皮,再往里面走才是九死一生的勾当。”
  “到这鬼地方还不算九死一生?”开道的伙计中,一个绰号石头的扭头问了一句。
  “黑水铺那是歇个脚,真的想搞上好的货色,还是得往林子深里走,”祁烈喷云吐雾,扯开了腮帮子神侃,“我们走云荒的喜欢讲,毒蛇口里夺金珠,越是凶险的地方,越有赚钱的机会。好山好水有女人的地方,早就给人挤满了,就算有赚钱的机会,还论得到我们?可是那越邪越险,别人不敢去的地方,嘿嘿,就是我们发财的宝地了。”
  “那什么地方才算是云荒的深处呢?”商博良好奇地问。
  祁烈斜眼瞟了商博良一眼,看见他一双清亮亮的眼睛,仿佛学生求教于师长一样,干净得没有半分瑕疵。
  “也罢,遇见我,算是你有这个缘分,就给你说说云荒这里的事儿,将来赚到了大钱,可记得分我一份。”祁烈一噘嘴吐出一个烟圈,等着在前开路的一帮小伙子都凑到他身边来。
  祁烈确实好吹牛,不过他嘴里的事情也并非完全捕风捉影。小伙子们喜欢听他说云州的事情,一是有趣,二是有朝一日自己能走云荒了,祁烈说的话没准用得上。
  “云荒巫民,一共分四个峒,虎山峒、蛇王峒、黑麻峒、紫血峒。巫民叫峒,跟我们叫部落差不多,北陆的蛮人不是七个部么?巫民管部落就叫峒。黑水铺是虎山峒的,从阴虎山往南,都是虎山峒的势力。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子镇子,加起来有不到一万人吧。阳虎山和阴虎山之间,就是蛇王峒的地方了,要买金鳞,就要找蛇王峒,那里养蛇的巫民,满屋子都是蛇,我年轻时候不知道这一节,在蛇王峒的一个镇子上过了个夏天,有个巫民的小女人喜欢上了我……”
  周围一阵哄笑。
  “笑什么?”祁烈一瞪眼,“我年轻那会儿,俊俏是出了名的。你们这帮孙子都给比下去了,现在是不成了。巫民的女人你们没碰过,傻笑个屁,那叫一个媚,水嫩水嫩的,楼子里的姑娘比不上她们。”
  “既然这么好,老祁你何不干脆留在那里当了女婿,我们如今走云荒还怕什么,这方圆百里可就是老祁的地盘了,是不是?”一个叫老铁的伙计放声大笑,透着嘲弄的意思。
  老铁是当初和祁烈走云荒的老伙计,不顾忌他这个帮副的威严,不过其他小伙计也没几个真的害怕祁烈。除了彭黎手下人,马帮里剩下的都是祁烈找来的,就算不是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也是朋友的介绍。小伙子们对于他的底细,知道得一个比一个清楚。
  “老铁别吵,”小黑倒是喜欢祁烈的故事,“听老祁说,后来咋样呢?”
  “能咋样,不就睡了么?”祁烈咂吧咂吧嘴,似乎还在怀念那个小巫女身上的香味,“不过蛇王峒那地方真是热,夏天热得人恨不得把皮都扒喽。我就说我要走,那个小女人缠我,说有办法叫我不热。你们猜是个什么办法?”
  小伙子们都摇头。云州地方终年不下雪,也不可能建什么冰窖,要想夏天不热,确实千难万难。
  “蛇!那小女人不知道从屋里哪个角落,随手就召出条有我腰那么粗的大蛇,说是蛇身上冷,夏天抱着蛇睡,保证凉快。那时候吓得我就想跑,那个女人还说没事,自己赤条条跑上去抱着那条蛇,让蛇缠着她,说是那蛇听话,绝不吃人,”祁烈使劲摇头,似乎还有些后怕的样子,“我更不敢呆了,跟着马帮就跑回来了。还好那个小女人倒对我有点意思,不但没下蛊,还送了我十条金鳞,我那点家当,都是那一笔买卖攒下来的。”
  说到这里他又唏嘘着喟叹一番:“都十多年了,不知道那小女人现在怎么样,有时候,还怪想她的。”
  “嘭”一声,惊断了祁烈的怅惘。仅从声音就能听出那是一根极劲的弓弦崩响了一下,短促清厉,带着一股切开空气的锐劲。马帮的伙计们都是手底下有些功夫的,甚至有些混过行伍。一伙人想也不想就矮身下去,而祁烈手脚尤其的麻利,一个狗啃泥的动作扑下大公骡,结结实实地趴在泥地里,半个人都陷了进去。
  只有商博良未动,他身形微微凝滞,手悄无声息地按住了马鞍上的黑刀。那是一枚响箭,带着尖利的啸声从背后袭来,差着不过两三尺从商博良的旁边掠过,击穿了一张巨大的蕨叶,仿佛击中了树干什么的,“扑”的一声,木木的。巨大的蕨树震动着,蓄在叶子上的水都洒落下来,仿佛又是一场大雨。
  听到弦响的瞬间,蕨叶已经被洞穿。射箭的人是此道的好手,箭比声音更快。商博良回过头,看见背后十几丈,一个双目如鹰的马帮伙计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手里提着一张碧沉沉的硬弓。他竟然是站在自己的马背上发箭的,取了至高的一点。
  “找死啊!”祁烈猛地跳了起来,“想杀人么?”
  那是彭黎手下的一个伙计,名叫苏青。马帮有四十三个人,其中倒有一半是彭黎自己带的伙计,苏青只是其中之一,整日阴沉沉地提着张硬弓,手指不停地拨弄箭囊中的箭翎。彭黎在行商的道上似乎算得一霸,他自己的伙计都是家奴一般,只听他的调遣,祁烈这个帮副在那帮伙计的眼里有若无物。即使宿营的时候,彭黎自己带的伙计也很少和别的伙计杂睡,而是围成一个小小的圈子,把彭黎圈在里面。剩下的伙计早就看不惯,觉得彭黎那帮伙计是仗着主子势力,有些狗眼看人的嫌疑。
  苏青一张脸冷得像是挂着冰,并未理睬祁烈,缓缓地将另一枚羽箭扣上了弓弦。
  “你他妈的!”祁烈火了。
  小黑有几分机灵,从苏青的神情中看出了些异样。他挥舞手中的开山刀,斩断了遮挡视线的那片蕨叶的枝条。巨大的蕨叶落下,就像半间屋子的屋顶坍塌了一般。
  “蛇!”老铁惊呼了一声。
  面前的一小片开阔中,有一株盘根错结的老树,老树的气根盘盘曲曲地垂落到地面,果然像是挂在树上的蛇蜕。
  “那是树枝,眼睛擦亮点,别瞎嚷嚷。”祁烈呵斥道。
  “那里,那里!”老铁还是惊慌。
  伙计们再看过去的时候,才猛地一寒。他们这才看见了蛇,几乎和老树融为一体的蛇。方才他们没觉察出来,只因为没人想到竟是这样大的蛇,而把它看作了一条隆起的树脊。祁烈手里的烟袋“啪”的落在地下。
  苏青的那一箭洞穿了蕨叶之后,又穿透了蛇颈,将它狠狠地钉在老树上。那蛇大半条身子都拖在树上,可是光垂下来的一段就超过一个人的长度,黄底黑纹,扁平的三角头上有着一双诡异的金黄色眼睛,一条猩红的信子软绵绵从嘴里垂下。距离着一丈多,都能闻见那股浓重的腥气。
  “真有这么大的蛇……”老铁战战兢兢的。祁烈说起在蛇王峒看见的大蛇时,伙计们还只是一笑了之,谁知转眼间就看见了真正的大蟒,那巨大的嘴裂,若是完全张开,吞个人都不是难事。
  祁烈终究是云荒上的老行商,见得比旁人多。此时看见大蛇已经是被苏青钉死了要害,胆子也壮了起来,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嘴里嘀咕:“是个好蛇胆,不过长虫横路……”
  他猛地咳出一口痰吐在那蛇的头上:“晦气!”
  强烈的腥风扑面而来,祁烈闻着那气味,几乎要晕死过去。他忽然看见巨大的蛇嘴在他面前张开,那条已经僵死的蟒蛇猛地一挣,将苏青入木三寸有余的箭拔了出来,舒展开半条身子,一口咬住了祁烈的脖子!
  谁都不曾想到这条蛇竟然还能活转过来。祁烈尚不曾防备,更不必说那些年轻伙计,众人惊叫着一起退后。只剩下祁烈在那棵老树下被蛇叼住了脖子,退不得,也喊不出,拼命中一把攥住了蟒蛇的信子,不顾一切地扯着。
  “闪开!”有人在后面喊了一声。
  随着一声清锐的刀鸣,一个人影自人群中疾闪出去。他进得太快,无人看清他是如何挥刀,又如何劈斩的。众人眼里只有一泼鲜红忽然炸开,仿佛是墨绿的林中开了一朵大得惊人的红花,鲜红中还有一道湛然的铁光。
  祁烈仰身倒了下去,还带着那个水盆大的蛇头。老树上无头的蛇身狂烈地扭曲着,颈子里的血哗哗地涌了出去,喷得满地都是。直到血几乎都喷尽了,那蛇的半条身子才无力地垂下,断颈中挂着粘粘的血涎,地下的血已经积了小小的一汪。
  商博良提着他那柄黑鞘的刀,静静地站在一旁。出鞘的刀并无什么耀眼的寒光,反而有些灰蒙蒙的,可是不知为何,伙计们看着那柄粘着蛇血的刀时,都微微地有些惊惧。那刀的弧线显得妖异,带着一股摄人心魄的森然气度。
  小黑和几个伙计一起把祁烈脖子上那个蛇头扳开,狠狠地摔在血污中。商博良一转手擦尽了刀上的血将刀还鞘,走到了祁烈的身边。
  祁烈满脸鲜血,显得狰狞可怖,不过只是狠狠地咳嗽几声,竟然把呼吸给接上了:“阴沟翻船……差那么点儿就死在这儿了……真亏得你那把刀,不枉我救你一遭。”
  蟒蛇的牙齿是反钩的,咬人素来不行,一般都是缠死了猎物之后,用反钩牙慢慢把猎物吞到肚子里。祁烈遭那条大蟒临死一击,也不过是脖子靠近肩的地方被反钩牙留下两个深深的血洞,好在没有伤到动脉,并非致命伤。
  商博良看了看他的伤势,笑笑:“也不算我救你的……”
  他回头看向背后,远远的苏青依旧平持硬弓,而弦上的羽箭已经不见了。众人再看向蛇头的时候,才看清一枚黑翎的箭正扎在金黄的蛇眼上,绝妙的是,那箭一眼扎进一眼穿出,正是穿过了蛇的脑子。事实上商博良出手斩蛇的瞬间,苏青已经了解了那蛇的命。
  苏青还是阴着脸,缓步走近,瞥了商博良一眼:“好俊的刀法。”
  “出门在外,防身的。”商博良淡淡地说。
  苏青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他心里有些讶异,商博良出手杀蛇的一幕,他看得比谁都清楚。从急退到马边拔刀,到逼近杀蛇,自始至终他仿佛毫不惊讶,得手之后也毫无得意的神情。这份镇静并非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而与其说是镇静,不如说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漠然的冷意,虽然他总是这样淡淡地笑着。
  祁烈被小黑搀扶着站起来,小黑在他脖子上撒了去毒止血的药粉,痛得他龇牙咧嘴。
  “妈的,给我把这鬼东西拖下来,烤蛇肉,吃蛇胆,狠狠地补一补,看是你吃老子,还是老子吃你!”祁烈上去狠狠地踢了蛇头一脚,嘴里骂骂咧咧。
  老铁和几个伙计拔出插在腰间的铁钩,小心翼翼地逼近那条无头的死蛇。此时它软绵绵地垂在那里,和老树上那些气根一般无二。奇怪的是这条蛇自始至终都只是前半截身子在动,仿佛后面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此时死了,也并没有从树上滑下来。
  老铁狠狠心拿铁钩把蛇身一钩,和几个伙计一起发力,吼一声,藏在树杈后的半截蛇身终于也被他们拉了出来。那条大蛇光看前半截已经大得吓人,后半截大腹便便,更是粗得像水桶一般。整条蛇重不下百斤,落下的时候竟然砸在老铁的身上,压得他趴在泥泞中爬不起来。
  “妈的,邪了,难道是条母蛇要生小的?”祁烈瞪着眼睛,“把肚里小蛇也扒出来取胆,叫你断子绝孙!”
  “慢!”一声略显嘶哑的呼喝从人群外传来。伙计们自然地让开一条道,彭黎已经从后面赶了上来。
  “大当家,”祁烈也急忙收了脏字,“长虫横路,晦气了!”
  彭黎没看他,冷冷地盯着地下的蛇尸。“噌”的一声,彭黎忽然拔了腰间的刀。伙计们都惊得退了一步,彭黎拔刀时那份声威不比商博良,他一刀在手,周围的人都能感觉到一份透骨的寒气。
  彭黎的刀竟然是反刃的,刀尖向着刃口的方向弯曲,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带刃的长铁钩。他抖手把刀尖指在蛇尸的腹部,缓缓地划了下去。
  亲眼看着他划开蛇腹的伙计们都惊叫一声。伙计们就算没走过云荒,也是老道的行商,从来不缺胆子。可是这声惊叫,却源于一阵压不住的恐惧。几个伙计退了几步,脸色苍白,“呕”地吐了出来。
  蟒蛇巨大的腹部里面不是小蛇,而是一具人的尸体,已经被消化了一半,只能看出一个大概的人形,浑身的皮肤已经被溶掉,森森白骨嵌在模糊的血肉里。无怪那条蛇无法挪动整个身体,它的下腹被这个巨大的食物坠住了。
  即使苏青和商博良也微微变了脸色。彭黎用刀在蛇腹中拨弄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刀,刀尖上挂着一枚银饰。那是一枚银质的百足蝎子,上半身是蝎子,下半身是蜈蚣的形状,是巫民的一种图腾。
  “它吃的是个巫民。”苏青道。
  “终日打鹰,却被鹰啄眼,”祁烈也是惊魂不定的模样,“那帮巫民就是喜欢弄蛇,不知道哪个倒霉的家伙给蛇吃了。”
  彭黎沉吟了片刻:“我怎么听说只有蛇王峒的人喜欢弄蛇?”
  祁烈微微愣了一下:“是啊,巫民四个峒里,还是蛇王峒的人喜欢弄蛇。”
  “这里是阴虎山以南,有这么大的蛇么?”
  祁烈呆呆了想了好一阵才摇头:“倒是没听说,大蛇就是蛇王峒的地方才有。”
  “那怎么会有大蛇来阴虎山以南的地方吃人?”
  祁烈眨了眨眼,这回是真的傻了。
  “长虫横道,”老铁涩涩地说,“是大凶的兆头……”
  一股幽幽的寒气在每个人心头窜起,虽然觉着有什么事情不对,可是那种飘忽的感觉又说不出来。
  “歇一歇用饭,”静了好一会儿,还是彭黎发话了, “别自己吓自己,今天就到黑水铺,住上几日再走,有霉气,也等到霉气过了!”
  伙计们把骡马圈在一处,从行李里面取了风干的山鸡肉来烤,本来蟒蛇是顿美餐,不过想着蛇腹中那个化到一半的人形,不吐已经不错了。小黑带着几个胆大的伙计把蛇尸和那具巫民的尸首都挪到远处去了,盖了几片大大的芭蕉叶子上去。
  彭黎却像是没有一点食欲,就着一堆火默默地烤着他的钩刀,然后拿块棉布慢悠悠地擦着。他手下二十个伙计一脸阴沉地围着,一付不让外人踏足的模样,旁人隐约听见他们低声议论着什么,却听不真切。
  好天气带来的好兆头此时都没了,林子里幽幽地似乎有些冷风逼人。
  “老祁,真的没事么?长虫横道,真是大凶的兆头,以前殷头儿就是遇上了这一遭,结果一进黑麻峒就再没回来……”老铁在这帮人里胆子最小,仗着早年就和祁烈一起走云荒,有几分面子,于是支支吾吾地说了出来。
  “丧气话!”祁烈的脸色也不好,用力咬了一口山鸡肉,发狠一般,“殷头儿那次,是他妈的见了长虫横道的缘故么?想发财就别怕死,那么点胆子,不要让人家看了笑话。”
  “到底会出什么事呢?”商博良在旁边问了一句。
  祁烈摇摇头:“鬼知道,云州这地方,邪!”
  静了好一会儿,他把剩下半片山鸡肉抛进火里,站了起来:“把家伙都带在身上!准备上路!今天天黑前一定要赶到黑水铺!”
  “最后一遭!”祁烈死死盯着阴虎山那边的天空,“老天保佑,活下来就没事了,今后平安到死!”
  这句话他说得低,只有离他最近的商博良听得清楚。祁烈说完了,转过眼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睛里寒火一闪。
  随着祁烈下令,彭黎的手下也纷纷起身。彭黎这些手下虽然倨傲,却整饬有序,绝非一般零散行商的路子。彭黎下令说由祁烈安排行止,这些手下就遵行不悖。此时整个马帮都动了起来,一时间声势也颇为浩大。人声马声,一片喧闹,似乎把刚才那条蟒蛇带来的阴影压了下去。
  商博良默默地站在那里,轻轻按了按腰间的革囊,抬头去看依然明净的天空,青得像是用水洗过的。
  “你看,这么凶险的地方,也有这么美的天空……”他低声说着,似乎是喃喃自语。
  随后他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黑马,翻身上马,取下马鞍上的黑鞘长刀插进自己的腰带中。
  “黑骊?”商博良有些诧异。他忽然发现自己那匹黑马直竖着双耳,低低地打着响鼻。他骑乘这匹黑马已经有多年,知道这匹马的习性,这是它保持警觉的迹象。他顺着黑马视线的方向看去,正是林子里被芭蕉叶盖住的巫民尸体。芭蕉叶依然静静地覆盖着蛇和人的两具尸首,不过他忽然觉得和刚才看见的有所不同了。
  “走了走了,”小黑上来喊他,“祁头儿说了,你救他一命,这路上叫我照顾你,保你没事。”
  “哦,”商博良笑了笑,指着芭蕉叶下那堆东西,“刚才有人动过那东西么?”
  “谁不怕恶心动那玩意儿?”小黑皱了皱眉头,“就算有也是哪个贪财的偷割了蛇胆去。快走了,乌云快赶上我们了。”
  商博良回头看着南方,密不透风的乌云在天空上堆起高高的云山,仿佛随时都会崩裂。风正是向北吹,乌云黑压压地退向他们这边。小黑说得没错,那一阵晴只是暂时的,他们还没逃过雨云。
  牛骨哨又一次响起,马帮向着黑水铺的方向进发了。
whose more the fool,the fool or the fool who follows?

一个民主国家,主权应该在人民手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一个号称民主的国家,而主权不在人民手中,这决不是正轨,只能算是变态,就不是民主国家...不结束党治,不实行人民普选,如何能实现民主?把人民的权利交给人民! (《新华日报》1945年9月27日社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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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4 19:36:24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接近黑水铺的时候,乌云终于赶上了马帮。
  还不到天黑的时候,隔着几尺远已经看不清人脸,伙计们打起了火把。一路上再没什么事,渐渐的大家也都有些松懈,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大蟒蛇吃了个巫民,虽说没听说过有大蛇在阴虎山以南活动,不过按祁烈的话说,云荒就是个鬼地方,别的地方不可能的事,这里都会发生。
  “转过这道湾就是黑水铺,都把劲儿给我使出来!”祁烈在前面高喊了一声。
  此时马帮已经走出了林子,脚下趟着一片泥浊。说是湾,却没有河,只有薄薄的一层水混着污泥缓缓地流动,这就是所谓黑泽,一片浆水地,寸草不生。
  “趟着石头走,”祁烈扯着嗓子大吼,“不要陷进去!”
  他是走云荒的老人,知道这片静得出奇的泥浊也藏着不可轻视的杀机。黑泽远比看起来要深,越往中心走,越会感觉到一脚踩下深不见底都是淤泥,根本踏不到底。其中还有些特别深的孔洞,称为“泥眼”,全被污泥遮盖住了。若是不小心踏进去,就是灭顶之灾,人在稀泥中挣扎却无从借力,慢慢地就陷死在泥眼中。他还是听更老的老人说,有一年云州难得的大旱,黑泽干了一半,有的地方见了底。这才看清其下东一处西一处都是孔洞,仿佛蜂窝一样,常常是一个泥眼中就陷着一具骨架,像是早就挖好的葬坑一般,常年累月,不知道一共吞吃了多少人。
  伙计们不敢轻慢,一个个都穿着高统的牛皮马靴,当先的每踩一脚先探虚实,其后的跟着前面人的脚印走,半步也不敢偏差。
  “你认得是这路没错?”彭黎也下马步行,走近了祁烈的身边。
  “绝错不了,几年没来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祁烈指着周围那些深及一尺的脚印,都是伙计们踏实了淤泥下的石头后留下的,“下面那些石头本是没有的,都是那帮巫民搬过来扔进去的,方便雨季走路。不要看露在上面的不大,旱季泥浆干了就看出来了,每块都有两人高。看到这些石头,就跟看到黑水铺一样,快了。”
  彭黎默默地点头。
  “慢着!”祁烈忽然吼了一嗓子。
  走在最前面的小黑一怔,煞住了脚步。
  祁烈拖着泥腿往前进了几步,脸色有点异样:“他妈的,别走了,有怪事。”
  彭黎的目光一寒,也跟了过去:“怎么了?”
  “前面这么冒泡的模样,不像是有石头的样子……”祁烈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前方的泥浊,脸色泛着难看的灰白色。
  走在前面的几个马帮伙计都围了上来,祁烈一提醒,众人才注意到再往前的泥浊确实有些诡异,不但泥浆更稀,流得更快,而且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像是一锅煮沸的粘稠面汤。
  “有长竹竿么?”商博良回头问道。
  “有!”彭黎手下一名伙计抄了一根长达两丈的竹竿递了过去。商博良翻腕接住,一杆刺进淤泥中。众人惊讶地看着他手中长竿,那根长竿穿透了污泥,竟然越扎越深,最后只剩几个小小的竹节留在外面。
  商博良选了不同的几处连刺数竿,每一次都是直刺到底。
  “你说,那些石头都是巫民布下的?”彭黎转向祁烈,低声问道。
  “没错,”祁烈拿袖子擦了擦脸,他脸上本来就溅满了泥水,现在擦的却是冷汗,“道是这条道,没错的,可是那些石头……怎么忽然地都不见了?”
  整个马帮停在泥沼的正中央,所有人的心里都惶惶不安。这些人一直仰仗着祁烈寻路的本事,祁烈也从未出过差错,可是此时他也茫然失措,众人才发现自己早已深陷在黑泽的正中,放眼望向四周,周围都是泥沼,黑漆漆的看不出丝毫分别。
  商博良抬眼张望着天空:“看不见星星,不知道方向,不过今夜怕是还会下雨,要是泥沼的水大起来,也许我们就陷死在里面了。”
  “先往前走,”彭黎沉着脸,不动声色,“走过黑泽再找黑水铺。”
  “不成的,”祁烈摇头,“刚才那些石头,还只是垫脚图方便用,剩下的最后一段是黑泽泥最稀也最深的地方,有那些石头垫脚还有人陷死在里面,这样走,准是死路一条。”
  一片死寂。静了许久,彭黎点了点头:“那我们先退回去,找个干点的地方扎营,明天再找路。”
  “也只好这样了……”祁烈刚要回头,身子忽然一震,“听,有声音!”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摒住了呼吸。袅袅的夜风中,真的有一个细细的声音,似乎有一个女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轻声歌唱。头顶上,阴阴的风在回旋,风里的歌声却是空灵醉人的,仿佛带着丝丝缕缕的甜香。如此甜美的歌声在这个浓云满天的夜晚响起,却令人有着难以忍受的惊悸,胸臆间一片刺骨的凉意。
  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唱歌?
  伙计们脸色惊惶地左右顾盼。那歌声一时像是来自左边,一时又像是来自右边,忽前忽后,难以捉摸,像是风中裹着一个飘逸不定的幽魂。
  “妖……妖精……”老铁哆嗦着。
  山妖水精的传说在云雷二州尤盛,传说西陆深山古潭中蓄积星辰光辉,长年累月不被人兽的精气骚扰,久而就会幻生出飘忽无形的精魅。无星无月的夜晚,她们以媚歌召唤旅人,欢合之际就变出狰狞面目,吞食旅人的骨血和脑髓为生。至今宛州青楼里还有一种魅女,都是由一些行踪诡秘的商客从远方带来,以不菲的价格卖入娼馆。这些魅女自小都是绝色,又生有媚骨,对客人百依百顺,淫艳非常。只是对人情世故半通不通,琴棋书画乃至应对上,远不如普通的青楼娼女,所以又有“描红偶人”一种称呼。出卖她们的行商无不说这是外州买来的贫苦人家幼女,可是暗地里却有传说,这些都是邪道的术师借人的身体孕育出来的精魅,空有人的形体,却不具备人的魂魄。
  彭黎脸色阴沉,忽然一把将手里的火把插进淤泥中,“嚯”的从腰间抽了刀,反钩刀在火光照耀下凄然一闪。随着他有所动作,他手下二十个伙计也纷纷抄起了家伙,苏青一次将三枚羽箭扣上弓弦,豹子一样矮身半沉在泥沼里。刚才递竹竿给商博良的伙计荣良竟然是枪术的好手,手中提着一柄细杆的长枪,带着倒钩的枪刺半沉进泥中。东陆枪术几大流派,“蛇骨七变”是其中久负盛名的一路,荣良起手势就是蛇形,枪头像是一个随时要暴起噬人的蛇头一般。
  彭黎不是老铁那边胆小的人,但是那歌声是确实不虚的。在这种倒霉的天气里遇到怪事,他不怕山妖,却怕潜伏的敌人,此时身在泥潭中,只要四周箭如乱雨,他们这些人没有一个可以活命。所以他首先就是灭火,而后全神戒备。
  整支马帮绷紧如苏青的弓弦,只需要微微的一点触发……
  “嘿哟嘿,走山趟海光脚板嘞,遇山踩个山窟窿嘞,遇水就当洗泥脚嘞,撞到天顶不回头嘞!嘿哟嘿!”
  黑暗中忽然响起的歌声惊碎了一帮兄弟的肝胆,那歌声嘶哑沙涩,倒像是以刀片刮着铁锈斑斑的锅底,令人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那是祁烈的声音,祁烈竟然着了魔一般开始放声高歌!
  苏青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手臂一抬,羽箭直指祁烈的后脑勺。他以弓箭为武器,“风听”之术极为精深,可以借助细微的风声辨别方位,何况此时祁烈异样的歌声震耳欲聋。他那张青弓早已拉满,此时手指一松,就要了祁烈的命。可是两只手同时自黑暗中伸出,死死攥住了箭杆。苏青头皮一麻,浑身都是冷汗,就想弃弓去拔腰间的短刀。
  “是我!”黑暗中两人同时说。
  一个声音沙哑,正是彭黎。另一个声音淡然,却是商博良。苏青略略恢复了镇静,低头一看,彭黎的反刃刀和商博良那柄长刀正架成一个十字。商博良那柄晦暗的刀此时却映出一阵蒙蒙的青光,仿佛被薄云遮住的月色。
  商博良和彭黎默默对视了一眼。彭黎微微地一笑,脸上那道横过鼻梁的刀疤微微扭曲,对着周围低喝了一声:“都别出声,听老祁的!”
  两人倏地分开,商博良走近祁烈身边,而彭黎闪到苏青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稳住!还没到最凶险的地方,别先把自己折腾躺下了。”
  祁烈依然在高唱。一路上没人听见他唱一句歌,可是此时却一发不可收拾。没人听得懂他所唱的词句,依稀和对岸传来的歌声相仿,带着云州巫民特有的卷舌口音。他嗓子远不如小黑嘹亮宽阔,却更高更锐,仿佛一根根尖针在人脑子里使劲地刮,令人又晕又痛,恨不得吐出来。
  “老祁是疯了?”石头战战兢兢地问身边的小黑。
  “听老祁的,”小黑也说,“这歌叫《闯山谣》,就是走云荒人唱给巫民听的。巫民喜欢唱这个,深山大泽的,隔着老远说话听不清,唱歌还行。”
  “那对面不是妖精?”
  小黑咽了口吐沫:“鬼才知道,山妖也唱人歌。”
  祁烈终于住了口,破锣一般的嗓音还在周围回荡,对面那个绵绵糯糯的声音又随风而来。这次的歌声似乎轻快了许多,虽然还是听不懂,却不像刚才那般幽深诡秘。歌声远不同于东陆的曲调,间或还杂着银铃般的笑,有时又像是两只云雀在枝头对啼。一时间阴森的气氛散去了一半,对面的歌声中别有一种少女动人的春情,唱得一帮汉子骨酥心软,小黑又悄悄吞了口吐沫,这次却不是害怕了。
  “行了!”祁烈扭过头来,点起一支火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苏青。
  苏青阴着脸和他对视,方才他几乎要一箭射死祁烈,此时却也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你那箭,能射多远?”祁烈竟也没有发作,只是打量着苏青手里的弓。
  苏青翻了翻眼睛看他:“两百步,你要射雁左眼,我不伤它右眼。”
  “不是问你取准了能射多远,就说往远里射,能射多远?”
  苏青愣了一下:“对天射,不逆风的时候,五百步总是有的。”
  祁烈点点头:“差不多了,试试!”
  他从马背上卸下一根极长极细的麻绳,问苏青取了一支羽箭,将麻绳死死地拴在了箭尾,又从熄灭的火把上取了浸透松脂的麻纱捆绑在箭杆上点燃了,这才将箭递给苏青,指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就那边,你射,用最大的劲道。”
  苏青微微犹豫了一下,疏松了一下手腕,猛地推满青弓,箭直指着祁烈的脑门。众人大惊的时候,苏青一侧身,扬起手臂,顿时转成对空射雁的姿势。羽箭清啸着离弦,立刻没入了黑漆漆的夜空,众人仰头努力地望去,只能看见那一点火色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投向了黑泽的对面。
  “好箭术!”小黑羡慕地说。寻常角弓三百步也射不到,苏青这一箭,却无疑射到了五百步以外。
  箭杆上的麻纱烧不得多久,立刻熄灭了,只剩那根细麻绳还在祁烈手心里。他打着火把,一言不发,那张焦黄滑稽的脸上,也浮起了一丝令人敬畏的神情。片刻,对面又有歌声传来,祁烈脸上这才透出喜色。他手脚麻利地收着麻绳,最后细麻绳收尽,却有一根手腕粗的黑油索拴在麻绳的头上。
  “这怎么说?”彭黎沉声问道。
  “对面是黑水铺的娘们,”祁烈以袖子擦了擦脸,“她唱的是说今年水太大,下面的岩石被泥水带走了很多,石桥肯定走不得了。要走绳桥,当年我和殷头儿走云荒,也是逢到大水季,也是走的这种绳桥。”
  “绳桥?”
  祁烈比了比手中的黑油索:“这绳子对面已经拴住了。我们这里找八匹马,套成一组,使劲扯住这根绳子,这就是绳桥。人马都走绳桥过去,人扯着绳子,马鞍环穿在绳子上,才不会溺死在里面。”
  彭黎还在沉吟,苏青却冷冷地说道:“若是走到一半,对面的人砍了绳子,我们岂不都得陷死在里面?”
  祁烈耸了耸肩膀:“毒蛇口里夺金珠,走云荒本来就是要命的买卖,你没胆子就别起发财的这份心。而且我们对巫民也是运货的客人,人家没事为啥要砍绳子?”
  “一帮化外的野人,凭什么就信他们?”
  祁烈似乎有点怒了:“我走云荒十多年,还没听说过砍绳桥这种事!”
  苏青冷笑:“祁帮头,我们凭什么就信你?”
  “你!”祁烈猛地瞪眼,几乎是不由自主伸手要去自己腰间拔刀。
  “不必争了!”彭黎忽然伸臂挡在苏青面前,“信不信都好,大家走到这里了,没有回头的道理,绳桥石桥,我们都走!”
  “老祁,”彭黎转向祁烈,“这一根绳子的绳桥,走得稳么?”
  祁烈咬了咬黄牙,松开了腰间的刀柄:“只要死死把住绳子,没什么难事。这法子只有一个不好。留在这边的八匹马和管马的人最后还是过不去的,非得留在这里,等到我们回来接他。”
  “哦?”彭黎淡淡地应了一声。
  祁烈高举起火把看着周围一帮兄弟,一双昏黄的眼睛扫来扫去。那是颇令人讨厌的目光,像是商人在市场上打量要买的驴马一般。彭黎手下的人性子高傲,尤其不悦。荣良一皱眉,冷冷地喝道:“看个屁,谁乐意谁就留下来看马,我们兄弟反正没这个兴趣。”
  祁烈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知道彭头儿手下都还好汉,没指着你们留下……”
  他转了转眼珠,上下看了看商博良:“兄弟,你看着就是个世家出来的,没事别跟我们这帮粗人跑这趟要命的买卖。看在你救过老哥一命,我们出来分你一份,你留这里看马好了。”
  商博良略略有些诧异,很快就恢复了平时淡淡的神情。他轻轻地一笑,摇了摇头:“谢谢祁帮头的好意,我一点不分也没什么,本来就不是出来行商的。想去雷州看看。”
  “老祁……”老铁在背后小声说。
  祁烈却像是没听见,还是看着商博良:“小子,雷州那地方,真不是人去的,就算过了阴虎山,老哥也不能陪你跑到雷州去。就怕你没看见海角,先没了小命,你可想好了。”
  商博良愣了一瞬,还是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很早以前,就想好了。”
  “老祁……”老铁又说。
  “如今这年头,”祁烈鼻子里哼哼,“好像人都不觉得自己的命值钱了。”
  “老祁……”
  “行了行了,”祁烈不耐烦地打断了老铁,“你这个孙子胆子比兔子还小,亏你还是当年和我走云荒的老伙计,人家一个小伙子都不怕,你吓得和什么一样。现在怕了是吧?怕还来走这趟?就为你那个小老婆逼你给她打首饰?早说了,女人关都过不去,不如一口给大蛇吃了!”
  老铁哆嗦一下,满脸苍白。他觉得这次出行不顺,想留在黑泽以南等着,可是祁烈那么一说,他又想起那条大蟒,觉得走也是死留也是死,心里不由地一阵阵地发寒。
  “没事,”商博良笑着拍了拍老铁的肩膀,“我记得马背上有硫磺,你身上带一包硫磺,大蛇就不敢靠近你。况且蛇怕冷也怕热,我看这个天气继续闷湿下去,蛇也缩在树上不会出来活动。你不必太担心。”老铁看着这个永远不惊不乱的年轻人,使劲点了点头,表示感激。
  “那就这么定了!”苏青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再这么大雨就下来了,那时候更难走!”
  祁烈也上去拍了拍老铁:“行了,带伙计们套上八匹马,要是我回来你还有条命,有你一份!分四拨走,十个人十匹马,谁跟我走第一拨?”
  “我走吧,”第一个应声的竟然是商博良,他拍了拍自己那匹黑马,“黑骊会游水,走这泥沼,没准比一般的马强些。”
  彭黎对着自己手下的兄弟招了招手:“就这么,你们中再出七个人,第一拨算上我、祁帮头和商兄弟。”
  “我和祁帮头走第一拨!”苏青忽然站了出来,“彭帮头你不能出事,还得管着剩下的兄弟!”
  苏青那双鹰眼带着几分挑衅的神色,死死盯着祁烈手把黑索的背影。祁烈却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黑泽那边茫然看不透的黑暗默默地抽着烟斗。那边老铁已经带着几个兄弟将八匹健马套在了一处,一声吆喝,健马宽大的蹄掌踩穿污泥直踏上污泥下的岩石,沉沉地拖在泥沼里的黑索被缓缓地拉了起来,湿漉漉的泥浆打落下去,索子上已经穿了十匹马的马鞍环。
  祁烈把了把索子,竟没有再多说,第一个踏进了望不到尽头的泥潭。众人看见他有些佝偻的背影,他肩上缠着自己那匹大健骡的缰绳,越走越远,越陷越深,转眼已经走在齐腰的稀泥中。黑索在八匹健马的拉动下扯得笔直,那匹可怜的骡子简直有如被吊起在半空中,祁烈艰难地左右摇晃身子,向着前方跋涉。众人面面相觑,即使彭黎手下的兄弟,对祁烈这个老云荒的敬畏也增添了几分。若不是祁烈,他们也许真的已经死了很多次。
  商博良笑了笑,手腕一翻,将带鞘的长刀插在背后的腰带上,又学着祁烈的模样,把黑骊的缰绳拴在自己肩上。随着他也踏入了黑泽深处,苏青也领着彭黎手下的七个伙计跟了上去。
  剩下的伙计打起越来越多的火把,可是火光照不透这片夜色,渐渐的最后一人的背影也被黑暗吞没了,只剩远处搅动泥水的声音,说明这些人还依然活着。
  “老祁,搞到货了早回头,兄弟在这里等你啊!”老铁忽地大喊,不知为什么,也许是黑沼这边只剩他一个了,也许是夜里的风嗖嗖的冷,令他心里涌起一阵孤寒。
  无人回答。
whose more the fool,the fool or the fool who follows?

一个民主国家,主权应该在人民手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一个号称民主的国家,而主权不在人民手中,这决不是正轨,只能算是变态,就不是民主国家...不结束党治,不实行人民普选,如何能实现民主?把人民的权利交给人民! (《新华日报》1945年9月27日社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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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烈第一个从泥浊里跳了出来,踩上了干地。
  “上岸了!上岸了!后面的都他妈的给我加把劲!”他兴奋地回身吆喝。
  还在泥泞中跋涉的伙计们中爆发了一阵欢呼,他们一手牵马一手攀绳,在泥浊里凫水似的,一个个都只能看见前面兄弟的背,根本不知道还要走多远,几个人已经筋疲力尽,这时候听见祁烈的欢呼,死里逃生似的,手脚里又涌出一股劲儿来。
  商博良跟着踏上干地,他下半身都被泥水浸得透湿,走起路来牛皮马靴里咣咣的都是水响。他走到祁烈身边,祁烈顾不得周围也都是湿的,一屁股坐下来倒着靴子里的泥水。
  “妈的,这路走死人,过毕钵罗的时候那帮子夷人神官还有鼻子有眼儿的说今后一个月海风向东气候干爽。干?干他妈个鬼!这算干,湿的时候不是房子都要泡在泥里了?”祁烈无休无止地骂。
  彭黎也登岸了,先上岸的苏青伸手要拉他一把,被他挥手拨开了。
  “后面的跟紧一点!上岸的看看有没有丢什么东西!火把再多拿几个出来,都点上!”彭黎转身喝令。
  “彭帮头,祁帮头。”商博良忽然说。
  “怎么?”两个人都问。
  商博良站在那根粗大的黑索旁,打着一支火把,火光照到了黑索的尽头,那里没有人,黑索被拴在一块怕有上万斤的大石上。彭黎和祁烈都惊得一愣,祁烈跳了起来,彭黎一按钩刀的刀柄。三个人四面环顾,无数雨点反射着火把的光,可除此之外只有黑压压的树和忙碌的马帮伙计,看不见半个外人。
  谁给递的绳子?
  “别管货了,灭火把,抄家伙防身!”彭黎吼了一嗓子。
  他的声音震耳,后面刚踏上地面的几个伙计被吓得傻了,其他人一惊忙不迭地从马鞍子上捞兵器。走云荒的马帮是裤腰上拴着脑袋吃饭的,手底下都有些功夫,这时候忙而不乱,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背心贴着刀口冲外,也不知要防御些什么,只是紧张地四向张望。所有火把都被倒插进泥水里灭掉了,只剩彭黎自己手里的一根,在人群中孤零零地燃着。
  依然没有人,周围只是重重叠叠的蕨叶和灌木,地下蜿蜿蜒蜒流淌着泥水看不见任何脚印。这里静得本该没有人的样子。
  可祁烈看了一眼那根黑索,脸色难看得像是死人。云荒这边没人说什么仗义援手,何况他们一帮外乡人,要说巫民帮了他们一把却不留名就走了,祁烈是打死也不能信的。在这里,不露头的人不会是朋友,一定藏在暗处操着杀人的家伙。而他们似乎踏进了一个糟糕的陷阱,他们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泥沼,前面还没有找到出路。
  一大帮伙计面面相觑,保持戒备的时间长了,姿势都有些僵硬。彭黎稍微疏松了一下握钩刀的手,瞥了一眼商博良。
  这个年轻人正按着他腰间的黑鞘长刀,他的拇指卡着刀镡,那把锋锐之极的武器随时可以出鞘。可此时商博良却是闭着眼睛的,微微仰头,似乎在倾听什么。
  “噤声!”彭黎明白过来,低低地喝了一声。
  马帮的伙计们全无声息的时候,周围细微的响动就暴露了出来。隐隐有某种动物的呼吸声,细听又像是人的叹息声,再仔细听却像是什么都没有,不过是风吹过泥沼的表面。那声音一时在东,一时在西,像是一个幽魂的脚步在四周的黑暗中悄悄留下脚印。
  “中!”苏青的声音忽然惊破了平静,随之而起的是凄厉的箭啸。
  三箭方一离弦,苏青已经如矢石般射了出去,同时三指自腰间的箭囊中取箭,虚引青弓低着身形,急速冲向了三箭所射的方位。这个瘦削的汉子大步溅起泥浆发动冲锋的时候,竟然有着豹子般的威势。彭黎和荣良不过稍稍落后半步,瞬间就有六七人追随在苏青身侧,有如雁翅的阵型展开。
  彭黎钩刀不曾出手,首先掷出了火把。那团火光在半空中翻滚,拖出一道长长的火线,却照不透沉重的黑暗。还未落地,忽然有“嚓”的一声,火光飞溅,火把分为两截落在泥沼中。刹那间,人们看清了一条修长的黑影,和他手中凶蛮的扁口弯刀。
  兵刃交击声、呼喝声、哀嚎声在黑暗中响成一片,彭黎带着的一帮兄弟已经和黑暗中潜行的敌人冲突上了。此时双方都没有火把照亮,祁烈率领剩下的人护着骡马,纵然有火把也照不出恶战的情形。只有黑暗中金铁交击时偶然溅出的火花照亮人脸,隐约是彭黎大踏步地上前,大力挥舞着钩刀逼得对手连连后退,只能不断地以手中的扁口弯刀格挡。
  此时谁都可以看出彭黎曾有过行伍生涯,那付刻骨的狠劲完全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杀法。但是也正是这股野兽般彪悍的劲头,让伙计们心里腾起了一股安全的感觉。不是这样的汉子,踏不开云荒的层层迷障。
  可是彭黎的心头,却浮起一丝不祥的感觉。对方是人而非妖鬼,本来是个好事。但是黑暗中他攻势如潮,对方节节后退之余却都能尽数封住他的进攻,那些藏在黑暗中的敌人竟仿佛能看清他的动作。他也明白发出几声哀嚎的都是他自己的手下,换而言之,对方并未有人受伤。他全力挥舞钩刀,要先解决眼下这个对手挽回军心。
  铁器撕裂空气的声音忽然自脑后传来。彭黎大惊中猛地前扑,他的对手分明在前方,却有攻击从背后而来,而且那人出手的速度和力量,远非面前的这个对手可比。用尽全力的突进使得他闪过了几乎必杀的一刀,他低低地吼一声,后颈传来一片火辣辣的痛。
  那柄藏在背后的刀再次带起了风声!彭黎这次连突前的机会都没有,他平生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能够回气那么快,第一刀尚未用尽,第二刀已经虚势待发。前后夹击,他没有生路。彭黎猛地大吼了一声,竟然不顾身后的一刀,全力平挥钩刀横斩出去。
  “停手!都停手!扎西勒扎!扎西勒扎!”忽然有人放手大喊。
  钩刀几乎是贴着对手的腰肋死死煞住,刀刃入肉两分,一道细细的血线在寒光凛冽的刀锋上显得森然夺目。而彭黎的顶门,也被一柄凶蛮的片刀压着。
  “停手!扎西勒扎!停手!扎西勒扎!”呼喊的人全力挥舞着双臂,一直跑进了战团中。
  奔来的人高举着火把,照亮了周围的情景。一个持刀的巫民贴身站在彭黎背后,浑身漆画着黑色和深绿的条纹,在胸口汇成一个狰狞的神兽面孔。苏青就在三丈外,引着青弓,弓弦绷紧到了极点。剩下的伙计各有负伤,手持兵器和一两个巫民对峙。巫民约有十人,都是彪悍过人的青年,眼中凶光毕露,没有半分畏惧的模样。
  彭黎已经听出了那是祁烈的声音。他停下钩刀的时候,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不能不说是种非凡的勇气。此时他一切一拉,就可以从敌人背心钩进去,拉开半边的肋骨,但是背后这名一直藏在黑暗里的漆身巫民似乎是对方的首领,彭黎哪怕手指一动,那柄扁口刀也会将他的脑袋纵劈成两半。双方是站在天平的两端,都不敢妄动,稍许的惊动就会发展成两败俱伤的结果。
  “扎西勒扎……扎西勒扎……”
  祁烈因为剧烈的奔跑而上气不接下气,却片刻不敢停息地重复着这句话。他双手交叉按着自己的两肩,一步一躬腰,对着那名浑身漆画的巫民缓步走近,神态恭谨,全没有了平时嘴脸。
  “扎西勒扎”在巫民所操的竺文,意思是说“朋友”。云州巫民所操的语言种类很多,有些和东陆官话相似,只是有着很多的土音,有些却全然不同。而这种“竺文”,是家族老人祭祖时候所用的,传说只有竺文能通行神鬼诸界,仿佛羽族所崇尚的“神使文”一样,在整个云荒都通行。
  浑身漆画的巫民脸上也尽是油彩,白多黑少的瞳子死死地盯着祁烈。长久的死寂,众人心里都在发寒,苏青拉弓的手上隐隐有了汗意。
  “你们……是东陆的行商?”出乎预料,那个恶鬼般的巫民却操着一口流利的东陆官话,除了咬字转音间尚不流畅,竟比祁烈的宛州乡间土语还要标准得多。
  祁烈微微愣了一下,急忙点头:“行商,行商……我们是宛州行商,带着货物来的,没有恶意。”
  巫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死死地看了两眼,转而去看他背后的骡马,而后谨慎地转过头,并不说话,只是以眼神和同伴交流着什么。
  “货物,行商,我们没有恶意。”守在黑骊边的商博良忽然说。
  他转身将骡背上的麻包解开,露出了里面金绿两色的织锦绸缎,一碇一碇捆扎起来,束得整整齐齐。商博良缓缓地举起了手,将自己的黑鞘长刀插在马鞍侧面的皮囊中,自骡子背上取下一碇绸缎。他以双手捧起绸缎,缓步上前,一直走到巫民首领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伸出双臂奉上了那块绸缎,态度极尽谦恭之意。
  巫民首领冷冷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并没有什么回应。祁烈忽然觉得嘴唇干涩得很,不由地舔了舔。
  刀光忽地一闪!那个巫民右手沉重的片刀还压在彭黎后颈,左手却“噌”的一声拔出了腰间的短弯刀,平着削向了商博良的双手!彭黎浑身筋肉绷得铁紧,此时全身一振,蓄积的那股力道就要发作。
  “别动!”祁烈暴喝。
  彭黎的钩刀只是微微颤了一下,被他制住的那个巫民似乎也感到了腰间传来的疼痛,脸部扭曲了一下,也忍着不动分毫。而那柄削向商博良的弯刀却忽地静止,巫民的头儿双眼死死盯着商博良脸上的神情,自始至终,商博良捧着那匹锦缎,恭恭敬敬地半躬着腰,脸上的神情丝毫不变。
  弯刀挑开了纹锦,绣金的织物在火光中展开,灿烂夺目,而纹锦中,只有一小片吸湿的丝绵。
  巫民的头儿点了点头。彭黎清晰地感觉到头顶如山般的压力忽然减轻了些许,那柄可怕的片刀离开了他头顶一寸。他心念一动,手中的钩刀也随着挪开少许。片刀缓缓地撤去,钩刀慢慢移开,苏青的弓弦慢慢放松,整个场面的气氛微妙地缓和下来。
  彭黎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腰上的痛意,学着祁烈的样子双手交叉按住肩膀,躬腰行礼:“扎西勒扎。”
  “扎西勒扎。”对面的巫民首领也还以同样的礼节。
  所幸并没有折损人手,只是彭黎和几个伙计受了轻伤。彭黎带着苏青等几个兄弟退回骡马边简单包扎了伤口,那边的火把下,祁烈已经操着尚不流畅的竺文和巫民们聊得眉飞色舞。
  马帮中只有他一人懂得巫民的竺文,谁也不知道他跟巫民们大声说着些什么,只是远远地看去,巫民们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和缓,最后那个巫民的首领爽快地拍着祁烈的肩膀,两人的笑声传来,似乎根本没有刚才那番你死我活的争斗。
  彭黎冲着一旁的商博良点了点头:“多亏你和老祁,否则这次就在河沟里翻了船。”
  商博良微微笑了笑,并未回答。彭黎视线一低,才发现他的手悄悄隐在身侧,而谁也不知道他何时又把那柄黑鞘的长刀插回了腰间。彭黎心里微微动了一下,不由地多看了他几眼。他接近那个巫民的时候示以极大的诚意,可是至此却依然没有放松警惕。那么这个人的镇静就绝非是因为不通世事,而是沧桑磨练之后令人敬畏的胆略和城府。可是偏偏看他的笑容,清澈得没有不染邪意。
  此时祁烈已经小步跑了回来,脸上略有几分喜气。
  “是巫民迎亲,”祁烈微微喘着粗气,以衣袖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差点就没命回家了,吓得我。”
  “巫民迎亲习惯在夜里么?”彭黎冷冷地不动声色。
  “是我疏忽,这几天,是巫民的蛊神节。平时迎亲也都是在白天,不过蛊神节是个怪日子,传说每年雨季最阴的这几天就是蛊神节,没有阳光镇住,蛊神会在外游荡。这几天,尤其是虎山峒养蛊的巫民,都是呆在家里辟邪,真有什么不得不出门的事情,也都是趁夜,而且尽量不用火把,免得被蛊神附体。”
  “蛊神附体?”
  祁烈点了点头,往巫民那边瞟了一眼,也压低了声音:“说是蛊术,其实是拘魂的一种,养蛊的日子都趁太阳最毒的日子,就是借光镇住那些怨魂。雨季没了阳光,怨魂镇不住,就会自己出来游荡,巫民叫蛊神。云州的地方,怪事多,说不得……”
  祁烈拿手在自己嘴巴上使劲拍了拍:“嘴说都晦气,这里邪得很,巫民的事情,不问最好。”
  彭黎似乎还有些将信将疑,看了看苏青等几个伙计,这才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微微地吐出一口气。商博良不经意间看了彭黎一眼,看见他熊虎般的后背上,有一道汗水沿着背脊缓缓地流下。
  他心里也有一份惊诧。一番接战几度生死,彭黎并非毫无畏惧,可是他竟然能够忍住冷汗,直到放松警惕,汗水才自然悄悄流出。
  “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他们也是送新娘去黑水铺,到时候捎我们一程,到了地方,给点货物意思一下就行了。”祁烈咧嘴笑得起劲,像是为做成了这件事有些得意。
  苏青冷冷地哼了一声,冷眼瞟着二十丈外那群巫民的一举一动,手指只在腰间的箭翎上灵活地拨弄着。
  彭黎还要问什么,苏青却忽然脸色一变,低声道:“彭帮头,看那边!”
  众人一齐转过视线,半数的人低低了“噫”了一声。不知何时,那群巫民之中竟然多了三个女子,其中最高挑的那个披着一袭轻且薄的纱制白衣,脸上覆着同样质料的白纱,远不同于云州巫民纹身右袒的常见装束。两名娇小柔媚的巫女似乎是陪嫁的姐妹,高举着青红两色的旗幡,有意无意地遮挡在她身边,众人只能看见她肩上束着的一幅白纱在黑暗中幽幽地起落,白得纯而脆,有如冰雪般。
  “这是他们的新娘?”商博良好奇地问。
  “想来是吧,”祁烈摇摇头,“这装束倒是真的少见。那两色幡叫血食幡,开路用的,是说过路的鬼神不要害人,到家自然供奉血食。那个漆身的叫做恶头神,故意画得丑恶,是要吓住那些存心不良要害人的恶魂。别的规矩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看她那身衣服,料子肯定是宛州的货色,一般人家可是买不起。这户结亲的人家该是黑水铺的大户,若是打好交道,或许还能找个带路进蛇王峒的人。”
  “带路人那么难找?”彭黎在一边发问。
  “难!”祁烈摇头,“说是说都是巫民,也算一家子。可是蛇王峒虎山峒,好比我们东陆的两个国,彼此的往来也不多。你看北陆蛮族,说是说都是蛮人,可是青阳部的人就敢轻易去夔雷部?没准人头都丢了。”
  商博良本来还是笑着的,此时笑容却忽地一涩,茫然地转过眼,似乎是有几分失神。
  他把视线转回来的时候,祁烈已经跑到一匹健骡边,翻检起所带的锦绣来,翻弄了半天,扯出一匹绿底纹绣金羽的料子,乐得眉开眼笑:“正好遇见巫民迎亲,弄这块绸子去给新娘随个礼,这交情就算定下了。”
  彭黎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上场拼杀一呼百应,祁烈是远不如他,可是说到这些小伎俩,他想破头也未必有祁烈这般花样百出。
  “我跟你去。”商博良忽然说。
  祁烈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老哥就看你小子是个人物,巫民的女人也敢看。”
  “走,走!”祁烈没等他答话,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哥带你看个新鲜。”
  两人亦步亦趋地走近巫民围成的那个小圈子,祁烈对巫民的首领和新娘各行了礼,以竺文说了几句什么,张开了手中金绿色的锦缎。巫民最喜欢金绿两色,这匹绸缎祁烈精选出来,就是为了讨巫民的欢心。那个首领涂满油彩的脸上果然透出了喜色,躬下腰双手摊开接了过去。
  此时商博良的目光却只是在迎亲的人身上转悠。他对这些荒僻之地的民俗似乎别有一番兴致,上到巫民首领头戴的银发箍,下到陪嫁女子脚腕上亮闪闪的铜铃都看得仔细,本来他和祁烈一样装得神色肃然,此时却不由地在嘴角边带出了一丝笑意。
  果然像祁烈所言,云州巫民的少女绝不像东陆女子一样羞涩。两个陪嫁的少女都是罕见的妖娆,肤色有如蜂蜜一般,穿着淡黄色的搭肩筒裙,窈窕娇媚的身段却遮掩不住。她们都是赤足,踩在泥水中,脚腕上束着豌豆般的小铜铃。商博良趁低眼的机会悄悄地看了那铜铃几眼,方一抬眼,就触到了其中一个大眼睛少女的目光。似乎是喜欢这种来自他乡的温雅男子,少女毫不避讳地看了商博良一瞬,竟轻轻踢起赤裸的小腿,让脚腕上的小铃叮叮作响,似乎是要引他看个清楚一般。那条小腿虽然沾了点点泥浆,可是笔直修长,肌肤细嫩得让人心中荡漾,满是豆蔻少女的活力和春情。
  祁烈看在眼里,暗中狠狠地揪了商博良一把。商博良痛而不敢言,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只是几个目光的来去,少女眨着大大的眼睛,透出近乎挑逗的媚意。商博良依旧是笑,奇怪的是自始至终,他的笑容竟没有一丝变化。一瞬令人觉得他笑得真纯,一瞬又觉得他的笑只是脸上的一张面具。
  少女似乎察觉到自己的眼神并未让这个异域的年轻男子动情,眼中隐隐有了怨怼的神情。那缠着脚铃的赤足在泥水中恨恨地踩了一下,她眼珠一转,恶作剧般的以手指轻轻扯了新娘长长的面纱。
  巫民的男子都不曾注意到这个陪嫁少女的动作,仿佛只是一阵风撩起了面纱,将一张令人难以忘怀的面容暴露在凡俗世人的眼目中,只是短短的一瞬。
  祁烈一时间觉得有些眩晕,脚下像是踩在云中。
  他出入青楼,但不是贪花好色的人。他也说不清为何看见这张脸的时候竟有一种要跪下去膜拜的冲动,靠着咬了咬舌尖那股痛意,才回过神来。新娘子察觉了身边少女的动作,近乎透明的手微微一把女伴的手臂,将面纱轻轻扯了回去。祁烈再看过去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对方的容颜。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巫民首领的闲话,努力回想那容颜的样子,可是脑子里空空如也,怎么也想不清楚。似乎确实是张绝美的脸,可是宛州青楼里,绝美的女人数不胜数,这样看来,面前这个新娘又并无什么过人的地方。
  对视的瞬间,只是一种感觉,像是在隔着一层云雾,再一次看见了很多年前童蒙时候令人毕生难以忘怀的那次惊艳,渺渺茫茫看不真切,只有心头涌起的什么,久久也不退去。
  他想要告退,转眼看了看身边的商博良,忽然有些诧异。商博良那双总是很清澈,不染一点尘埃的眼睛忽然变得空朦起来,空得有如荒漠大海,辽阔疏远。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新娘雪白的面纱,身体似是微微地颤抖。
  那名捣乱的巫民少女似乎挽回了颜面,带着点媚意和狡黠,冲着商博良眨着大大的眼睛。可是此时商博良的眼中分明已经看不到她。
  祁烈暗地里狠狠地掐了商博良一把,他这才猛地惊醒。还未来得及说话,已经被祁烈拉扯回去了。祁烈似乎是害怕巫民发怒,一边急急地扯着商博良,一边偷偷回头看着身后的动静。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新娘身边另一个妖媚的少女眼神有些阴恻恻的,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恶意。
  马帮整理完货物,巫民已经在原地跳起了舞蹈。伙计们好奇地汇聚在一起,看着那个首领挥舞蛮刀,在泥沼中起舞。剩下的巫民在周围点燃了几十支火把,对着首领空挥蛮刀,做出劈砍的姿势。
  “不上路,这是干什么?”彭黎低声问道。
  “祭祀路神的舞,巫民的规矩,”祁烈小声说,“云州这地方,神多,用蛊的有蛊神,用毒的有毒神,驱蛇的有蛇神,上路自然也有路神。尤其是现在蛊神节,四方都是怨魂横行,所以巫民一定要借路神的神力压住蛊神,否则他们是不敢上路的。”
  此时巫民妖异的舞蹈已经将近尾声,最后首领猛一嚎叫,十几支火把一起腾起熊熊火焰。不知巫民用了什么办法,竟将普通的火把变得如同火炬一般耀眼,许久才重新黯淡下去。
  巫民们一起跪倒在泥浆中,对着周围不知何处的神明叩首。只有那两名陪嫁的少女陪着新娘,盈盈立在远处寂静的一角。新娘微微垂着头白衣轻扬,像是完全不属于这个蛮荒诡异的世界。
  此时祁烈才忽然想起,新娘的面相竟不是一个巫民女子的模样,更像是东陆的少女。
  “小心,蛊神!”一个巫民走了过来,操着干涩的官话,“跟着我们,黑水铺,很近。”
  “扎西勒扎。”彭黎只会这一句竺文,也就以此回礼。
  整个马帮都扎束好了,只等待着上路。祁烈凑到商博良身边,看了看他的眼色,刚要说话,商博良却先开口了:“祁帮头,刚才那些巫民有十四个人,现在怎么只有十二个了?”
  祁烈微微愣了一下,摇摇头:“巫民跟外人接触,小心得很,只怕是先派人回黑水铺报信,然后再带我们上路。人家的地盘,不问这些最好,巫民真要杀我们,再防备也是没用的。”
  “他们不会捣鬼么?”商博良此时已经恢复了冷静,全然不见刚才面对新娘时候那种失神的样子。
  “真死了就罢了,人命哪那么值钱?”祁烈自嘲般笑着。
  说话间,巫民们已经高举起青红二色的血食幡,悄无声息地上路了。整个队伍熄灭了火把,只剩下漆身的巫民首领居前挥舞着弯刀做驱邪的舞蹈,他头顶的银箍上一点微弱的松明照亮。火把纷纷熄灭的时候,那个白衣的巫民少女正自商博良身边经过,她窈窕的身形依旧半隐在血食幡中。
  有意无意的,她微微侧过头,似乎是隔着面纱轻轻地凝望了商博良一眼。
  祁烈牵着自己的大健骡赶上了来,看见商博良正静静地站在那里,遥望着远处黑暗中渐行渐远的一袭冰纱,默默地没有一丝表情。
  “走了走了,看这势头,雨不知什么时候就下来了。”祁烈招呼他,随手将一张油布蒙在火把上灭了火。
  火光刹灭的瞬间,祁烈看了他一眼。商博良的侧脸有如一尊远古时代的男子头像,经过许许多多年,只剩下他留在荒无人烟的土地上,眺望着天地尽头不知哪里,忍受着风沙一丝一丝的剥蚀。
  祁烈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像是老了很多。
whose more the fool,the fool or the fool who follows?

一个民主国家,主权应该在人民手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一个号称民主的国家,而主权不在人民手中,这决不是正轨,只能算是变态,就不是民主国家...不结束党治,不实行人民普选,如何能实现民主?把人民的权利交给人民! (《新华日报》1945年9月27日社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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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地!斯拉斯拉地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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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4 19:37:08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当远处的黑暗中依稀出现星星灯火的时候,整个马帮都沸腾了。
  巫民们果然是雨林和泥沼的主人,只凭首领头顶银箍上小小的一点松明,他们就从一望无际的黑泽中找出了道路。先前马帮的伙计们对这些赤膊漆身的巫民还抱着几分怀疑,此时却连苏青这样阴沉的汉子,脸上也露出浅浅的笑意。接连在雨林中穿梭了几日,是需要找一个有屋顶的地方烘烘衣服,好好地洗洗身上的泥垢了。
  “老祁,黑水铺那里,有馆子和姑娘么?”石头鬼头鬼脑地钻到祁烈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
  祁烈挥起手上的鞭子柄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下:“什么馆子和姑娘?就你这个熊样还记得馆子?问姑娘是正经吧?”
  石头挠着脑袋嘿嘿地笑,也不在乎被看穿了心事。他是第一次走云荒,从未见过这样媚人的少女,一路上他都抢着走在前面,目光追着陪嫁少女盈盈一握的脚腕,被脚铃细碎清澈的响动挠得心猿意马。祁烈走在旁边,一双三角眼看似没什么精神,却看得比谁都清楚,不过没有说出来罢了。
  祁烈干笑了两声:“这个看你的运气。若是被姑娘看上了,一个子儿不要,还有的倒贴,若是你没有那个命,就等着挨棒子吧。”
  “不愿就不愿了,还打?”石头吐了吐舌头。
  “没见识了不是?巫民这边,哪有倚栏卖笑这种勾当?巫民娶亲,有钱有势的人家才像这般迎娶,此外要么是抢亲,要么是走亲,都不费彩礼的。你看这家迎亲那么些精壮汉子护送,就是女人生得俏,怕半道给抢去了。这边有个好看的女人,一辈子有个七八个丈夫不算多,都是被抢来抢去。前一个丈夫刚死,没准就和杀夫的仇人睡在一起了。”
  “那走亲怎么说?”
  “走亲就是一般人家,女人长成十五六岁,到了动春心的年纪。就会有小伙子们去她家门外唱歌,这也有个名字,叫‘歌佬会’。谁唱得女人动心了,就会从屋里抛根银簪出来,拿到银簪的就算是她丈夫了。夜里悄悄进去,好事就成了,她家里人也不管。不过这丈夫是一时的,女孩长到二十三四,还要再配别的人家。总之十五六到真正出阁前这段,她看上谁,谁就算她的男人。”
  “那挨棒子是怎么说?”
  “也有看上人家姑娘,有觉得自己长得不成,就找相好的兄弟去唱歌。到时候拿来簪子,就换了人,自己趁夜摸上去,三更半夜的女孩也看不清相貌,没准就成了好事。不过第二天早晨起来,还不得乱棍打出啊?”
  石头抓着脑袋苦想了好一阵子,忽然道:“那可有打伤打死的?”
  祁烈摇摇头:“这在云州不是什么大事,一般就是打一打,意思一下,倒没听说真的出人命的。”
  石头忽然兴高采烈起来,一把揽住旁边商博良的肩膀:“那好说。商兄弟帮我去唱歌,成了好事我请大家喝酒。最多是屁股受苦,我忍了!
  伙计们愣了一下,一齐哄笑起来,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互相捉弄之余,也有些欣欣然的期待。
  商博良也笑。笑着笑着,他移开目光看向远处黑蒙蒙的半空,对面两山夹峙之间,隐隐的灯火竟然是亮在半空中的,昏黄的透着一丝暖意。放眼看去,黑水铺就像一座小小城市的图画,贴在纯黑的天幕上,遥遥得难以触及,偏有一种虚幻的美。
  他习惯地轻轻抚摸着自己腰间的皮囊,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直到走到黑水铺的近前,初次走云荒的伙计们才明白了为何这座村子的灯火竟然是亮在高处的。此时他们已经离开了那片一望无际的泥沼,可是附近无处不是混着泥浆的湿地,于是巫民借助其中几片相邻的高地,把整个黑水铺建在其上。又利用竹木在高地之间架起了走道。房屋也都是竹木拼凑起来的,并不使用砖石,屋顶上压着厚厚的茅草。藤树和厚厚的青苔把斑驳的绿色罩在整个村庄上,云州湿润,被砍伐的木枝有的竟然还能生出气根和枝叶。
  “真像座挂在半空的鸟笼,”商博良仰头看着,轻声赞叹,“活的鸟笼。”
  祁烈愣了一下,不由地点头,他走云荒那么多年,竟不曾想到这样的比喻。可是商博良这么一说,他又觉得分外的贴切。
  人走竹梯,马走滑道,足足半个时辰的努力,才把诺大一支马帮从下面的泥沼移到了树木搭建的高台上。上下仿佛是两层天地,站在晃悠悠的竹木走道上,伙计们虽然有些心惊胆战,不过离开湿泥骤然视野开阔,终究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情。
  黑水铺不是个大村落,大概百余户人家,屋子搭建在各处高地上,最远的遥遥隔着将近一里。此时黑云压顶,村子冷清得有些吓人,方才在远处看见的火光,只是各家各户在自己屋门口插的火把,屋子里面,却尽是漆黑的。
  彭黎抬头看着自己头顶的门楼。以五色漆画的木门楼看似有些单薄俗艳,不过那些纹路却带着森森的鬼意,不知是什么习俗,巫民好用大块大块的赤红和靛青,看上去触目惊心,仿佛毒虫身上的花纹一般。仔细看去,整个门楼还是一个巨大的兽口,每个进村的人竟是要被它吞下去一样。
  “怎么那么静?”彭黎皱了皱眉。
  “蛊神!”他背后忽然传来低低的声音。
  彭黎猛地一惊,手指在刀柄上一弹,这声音分明是那个巫民的首领。而彭黎根本不曾察觉此人何时到了他身后。
  彭黎转身,见那个首领一双微微凸起的眼睛正定定地望着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蛊神节,没事不要出门。蛊神上身,神也救不了你们。”
  祁烈急忙扯了彭黎一把,对着那首领行礼:“多谢,多谢。”
  带路的巫民中,几个过来帮着伙计们牵马到附近的草棚下面拴好,巫民的首领比了个手势,示意马帮的人和他一起走。一行二十多个人随着他走过颤巍巍的步桥,到了黑水铺最大的一栋大屋门前。
  门是虚掩的,里面的几人都是先前带路的巫民男子,正在收拾新娘和陪嫁的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周围星星点点的几只火把,照不亮这栋叠叠院落的木质大屋。商博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可以仅用树木建筑起如此庞大的建筑,相比村庄中其他的房舍,这间黑森森的大屋无疑是宫殿一般了,仰头时候,中央主屋的屋顶仿佛是接着天空一般。
  巫民似乎是极为忌惮火光,也不点灯,只是举着火把就招呼马帮的人进了大屋。脚下踩着吱吱呀呀作响的地板,众人都好奇地左顾右盼,却看不清周围的陈设,只觉得跟着那个巫民走进去,屋舍四通八达,竟然有如深深的迷宫一般。
  “祁帮头,这地方怎么那么邪?”小黑低声道,“我刚才看见那排案上白森森的几个,像是骷髅一样。”
  “别乱说!”祁烈压低了声音,却是恶狠狠的,“早说这个地方邪,跟自己没关的事情别罗嗦!那是巫民祭祖的屋子,小心保不住你那颗头!”
  小黑没敢再吱声,悄悄缩头回去了。一队人静悄悄地随着那个巫民的首领走了一小会儿,才来到一间宽敞的大屋中。巫民首领放下门口的草帘,才轻手轻脚地点上了墙上的几盏的松明。
  整个屋子顿时亮了起来,众人心里都是一轻。
  “这间是我的屋子,你们就暂住在这里,不收钱,也不收货物。明天我和家主说,现在是蛊神节,一般人家不开门待客,你们不要乱跑。蛊神再有三天就要归位了,到时候我找人送你们进蛇王峒,”首领对彭黎行礼,转身就要退出去。
  “扎西勒扎。”彭黎回礼。
  祁烈却上去挡了那个首领一步。他和首领似乎已经熟悉,也不再那么拘谨,赖着一张脸:“雨季这天气,太湿,能不能把火坑点燃,我们烤烤衣服,睡个舒服觉?”
  首领微微犹豫了一下,这才点了点头,转身和祁烈一起回到屋子中间。人们这才发现屋子中间还有一个砖砌的炉灶,露面有些残灰,周围堆着些木枝。
  祁烈堆上了柴火,首领摸了摸身边,忽然摇头:“没有火镰,还是不要点了,蛊神会朝着有光的地方来。”
  祁烈陪着笑:“伙计们身上实在太湿……”
  首领无奈,只得点头:“那你们自己点吧,但是不要把火带出屋子。”
  “多谢多谢。”祁烈点头哈腰地送他出了门。
  “妈妈的一个番子,火也不让点,泡在水缸里啊?”祁烈一转身,就骂骂咧咧地变了脸。
  “点火!”
  伙计们长舒一口气,似乎还不至于欢叫起来,不过整个屋子里面都是一片喜色。石头从包裹里摸了火镰和火绒出来,窜到火坑边上去点火。在雨林里面跋涉了那么些日子,人像是泡在水里,好不容易住下,一定要好好烘烤衣服睡个安稳觉的。其他的伙计也懒得抢占那张不大的床铺,直接躺在地上四仰八叉地舒展了身子,有闲聊的,有咒骂的,也有抱怨的,满屋子七嘴八舌,倒像是在宛州的下等客栈里。
  “祁帮头,过来说话如何?”彭黎的声音从火坑边传来。
  祁烈看了过去,铺了茅草的地下展开一张皮纸,彭黎正端详着那张地图。
  “这里距离蛇王峒也不是太远。找到合适的道路,不过三天的路程,”祁烈过去坐下,自己装了一袋烟,“不过现在是蛊神节,巫民大概是不愿出门的。”
  “去蛇王峒的路,你走过么?”
  “走过是走过,不是快六年前的事情,如今,真的未必能记住了。”
  “妈的,什么破柴,湿的!”石头在那边愤愤地吆喝。
  “小声点,”彭黎皱眉喝了一声,“在说正事。”
  “长虫横道,不是好兆头,彭帮头,一定要等晦气过了再上路啊!”一个叫老磨的闻言凑了过来,有些惊慌的模样。路上所遇的那条吞人大蟒留下的阴影似乎还未散去。他也是走云荒的老人,最重凶吉的兆头。
  彭黎挥了挥手:“别说了。路上遇蛇不吉利,这个见鬼的蛊神节也不是什么好兆头,赶快离开这里。”
  老磨讪讪地退开了,祁烈一扭头,看见了窗边默默而立的商博良。
  他身材并不高大,可是提着那柄黑刀默立在窗前时,却别有一种威势,隐隐地压了过来。距离马帮的汉子们不过几步之遥,却像远远地立在天边,和背后那个欢闹喧嚣的人群完全隔绝开来。
  “怎么?看上那个妮子了?”祁烈悄无声息地溜达到他身后。
  商博良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也并不诧异,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你老弟是运气不好,都是嫁掉的女人,就没得玩了。若是早一步,凭你的模样,一亲芳泽还不是小事一桩?巫民的女人,不在乎这个,不过就是不能用心,一用心,就是自己找死,”祁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哦?”商博良似乎有了些兴趣。
  “我是运气好,否则那个蛇王峒的小女人没准儿已经送我进了鬼门关。我当年有个小伙计,生得那才是俊俏。我这样的,就配给他擦鞋,”祁烈干笑两声,“这个我可有自知之明。那时候实在找不到带路的巫民,我们走一站倒要住上半个月,一来二去的熟了,看上他的女人也多了起来。结果他在阴虎山那边的鹰石峪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两人干柴烈火的,缠绵得分不开,就留在那里了。后来过了一年,我再过鹰石峪的时候,那小子喜新厌旧,跟另外一个女人缠在了一起。原来那个小女人还哭着死缠他,可是那小子只顾着和新的小娘们寻欢作乐,硬是不肯回头。”
  祁烈有几分恻然的神情:“其实巫民也一样是人。那小子搂了新的小女人在屋里做那事,原来的那个就在外面的雨地里哭。其实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就是站在那里不动,一站一天,可是谁都觉得她是在哭……”
  “结果呢?”
  “死了,”祁烈叹了口气,“后来有一天,那小子忽然就找不见人了,整整半个月,直到尸臭的味道从一个地窖里传出来,惊动了我们马帮的殷头儿。大家打破门冲进去,才看见那小子只剩半个尸身了,一只半尺长的青尾蝎子趴在那里吃他腐烂的尸体。没见过的时候打死我都不敢相信,一只小蝎子,吃人能吃那么快。后来原先跟他纠缠的那个小女人也给找到了,她在自己心口上插了把刀,全身的血都流干了。巫民把那把刀拔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刀尖上也扎着只青尾蝎子。”
  “心口里的青尾蝎子?”
  “是蛊。巫民的小女人早把蛊下在那小子身上了。那蛊是她自己血炼得的,叫‘两心绵’。”
  “两心绵?”
  “是同生共死的蛊。拿一公一母两只蝎子,封在篾笼子里,相好的两个人,各自抽出血来喂养。等到两只虫子有了种,再分开来。一只关在透光的篾笼里面,放在太阳下面曝晒,一只放在不透光的篾笼里面,就搁在旁边。见光的那只不到一天就会被生生地晒死,然后不透光的那只也会死掉。这两只虫子磨成粉喝下去,两个人都中了蛊。虫子这东西也有情的,后死的那只看着先死的死在自己面前,就有怨气,它恨啊。这怨气在人心里能活很久,那虫粉在里面也会在生出一条新的尸虫来,不过是半死不活的。但其中一条死了,另外那条就能活过来,从人心里咬个窟窿钻出去,把人吃了。这中蛊的两个人,就算是同生共死了。”
  “那个巫女……自己杀了心里的虫子?”
  “是啊,”祁烈吧嗒吧嗒抽着烟袋,“想来也是凄惨得很,杀了自己心里的虫子,连着把自己也杀了,只为了报复。那女人,自己心里也有怨气,和蛊虫是一样的。”
  “是么?”商博良低声道。
  他忽然间有些失神,不自主地拉动嘴角,似乎是想对祁烈笑笑,不过一种罕见的疲惫很快压过了笑意。那笑容半僵在脸上,而后缓缓地散去了。
  “我只是忽然想起以前一个朋友,”静了许久,商博良轻声道,“长得有几分像她。”
  “旧情人?”
  “是。”商博良笑笑,倒是没有否认,眉宇间略有一丝萧瑟的神情。
  顿了顿,他又说:“以前很对不起她。现在其实很怕想起她,可是偏偏忘不掉。小时候我父亲说人一生,对得一时,错得一世,总是不明白,现在才知道,大错铸成,真是一世也难忘的。”
  祁烈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兄弟你,就知道是个懂风流的种子,知道恋旧。我们兄弟这些粗人,是玩过了就算,以前的女人,别说一世不忘,想起来长什么样子都难。不过男人丈夫,有几个女人事平常事,对得起对不起说起来就婆妈了,你若是还记着人家,回去送笔款子过去是正经。”
  商博良扭过头来看着他,眼神中满是诧异。许久,他才莞尔一笑,摇了摇头:“她已经死了……”
  “点着喽点着喽!”那边石头为点着了火坑欢呼了起来。一帮伙计急急忙忙脱得只剩犊鼻裤,把湿衣服围拢到了火边。精赤的身子聚在一起,仿佛一群大猴子一般,一张张忘了忧虑的脸。
  祁烈嘿嘿笑笑,商博良也笑。笑完,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默默地看着窗外。漆黑的云天里电光一闪,照亮了远处蛇行的山脊,不闻雷声,大雨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我说老弟,”祁烈悉悉簌簌地翻了个身,凑过来跟商博良搭腔,“你说去过宁州幻城崖,真的假的?”
  夜已经深了,伙计们奔忙一天,很快就横七竖八地睡满了周围的地面。祁烈和商博良并肩睡在靠近火坑的地方,周围此起彼伏都是鼾声。
  商博良也没有睡着,枕着自己的长刀仰望大屋的屋顶,似乎在想着什么。此时他无声地笑笑:“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了幻城,远远的在绝壁上,好像你登上去,就可以走进那座城。可是一时阳光升起,又什么也没有。每年,只有那一天那一时,好像是云雾开了个口子,让你可以看见那座城市。”
  “真的有城市?”
  “不知道,远看真的像是一座城。羽人说是天上城,不过也许是幻觉,也许只是石山看起来像是城的模样,”商博良轻轻吁了口气,“不过若是真的城,多好。”
  “妈的!什么破柴!恁湿!”小黑破口骂了一句。
  他还未睡,在火坑边就着余热想把衣服烘干。
  祁烈坐了起来,看见小黑手忙脚乱地拿着一根竹筒对着火坑吹气,想把奄奄一息的火苗再吹起来。
  “声音小点,”祁烈拿片衣裳围在腰上,“怎么了?”
  “这火坑太湿,点的时候废了我半天劲,没烧一会儿又要灭,真他妈的。”小黑骂骂咧咧的。
  “你小子添柴了么?”
  “添了,不过这里的都是湿柴,像是有些日子没换的样子。”
  “什么?”商博良也坐了起来。
  他上前几步走到火坑边,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忽地皱了皱眉。那个火坑里积灰很厚,他忽然伸手将修长的两指直插进尚未冷却的火灰里。
  “灰坑里面是湿的,整个的都湿透了,所以火一闷起来就要灭,”商博良慢慢地站了起来,眼睛眨也不眨看着自己沾了湿灰的手。
  “这群巫民,到了他们家也不知道出来个待客的。算了算了,早点睡,明天早起再说,”祁烈似乎很有倦意。
  但是商博良却像是没有听见,他默然而立,神色越来越凝重。
  “祁帮头,你不觉得有一些奇怪的事情么?”
  商博良的声音依旧平静,可是其中那股沁人心肺的寒意令祁烈忍不住汗毛倒竖。他的眼神渐渐开始变化,凝然的有股冷意。
  “现在是雨季,既然巫民靠火坑来去湿气,可是为何我们进屋的时候火坑不但没有点燃,而且引燃柴火费了半天的功夫。那是因为木柴是湿的,常用的火坑,坑里的木柴怎么会是湿的?余灰一直湿到最底下,这样的火坑,倒像是有人把水整个地浇进去的模样。”
  此时彭黎和苏青几个警觉的人也坐了起来,苏青一步上前十指插进热灰里再提出,对着彭黎点了点头。
  “既然是湿润的地方,就该经常换新柴,这个屋子干净,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可是火坑却被人用水浇了,而且柴似乎也有几天没有换过。”商博良低声到。
  “更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我们根本没有见过过其他巫民!刚才祁帮头说没人招待,我才忽然想起,我们在黑泽上见到的是那十一个人,到了黑水铺还是那十一个人。就算现在是蛊神节,巫民都在家里不出门,可是难道我们那么大队人马进这间大屋,屋里就没有别的主人出来看一眼么?”
  “也……也许,”祁烈眨巴着眼睛,也许不出所以然来。
  一种恐惧已经从心底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起来,即使苏青这种冷厉的人也觉得背脊上一阵阵生寒。所有的伙计都醒了过来,屋子里面静得吓人。人们的目光都投向了沉吟不语的彭黎。
  “是有点怪异,”许久,彭黎才沉沉地点头,“出门在外,不能没有防人之心。”
  “彭帮头说得是,”祁烈也点头,“这帮子巫民,递绳子让我们过黑沼,可是又不出来见客,藏在暗处,不像是什么好意,没准儿啊,本来是图我们的货色,准备过来几刀杀了,抢了东西走路,没想到我们人多,商兄弟警觉,彭头儿身手又好,要不,没准儿这里我们都到不了!”
  “不是迎亲的人么?还真下得了黑手?”小黑哆嗦了一下。
  “你懂个屁!”祁烈低声骂了几句,“这里是云荒,不是南淮,不讲究那个。女人娶到家里,不就是搞那事儿生孩子传宗接代么?没人说娶亲就不能动刀杀人!砍了你的头,带了你的货去丈夫家里,没准儿家业一下子就大了,还有钱多养几个娃儿!”
  “苏青,石头,还有你们几个,老祁带着,步子放轻点儿,去外面堂屋里看看,”彭黎压低了声音,“商兄弟谨慎细致,也过去帮帮忙。荣良再带五个去门口看看骡马和货物怎么样了,我带剩下的人候在这里等你们的消息!”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是!”
  
  雨打在屋顶上沙沙作响,除此就只有伙计们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祁烈带着的几个伙计走在黑暗里。
  这种寂静令人惊惧。他们不敢走进巫民的屋子里查看,周围看去也并未有什么可疑之处,但是偏偏有一种感觉始终萦绕在他们心头——他们是这里唯一的活人。
  不由自主地,伙计们把手里的家伙握得越来越紧。
  “谁!”祁烈低喝了一声。
  “我!”苏青带着两个伙计潜步过来。
  “我们打开一间屋子看了,”苏青的脸色苍白,“没有人!”
  这话他是对着商博良说的,所有人中,只有商博良的神色尚能不变。
  “回去,先找到彭帮头,”商博良低声道,“所有人都聚在一起,不要走散了。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
  “哦!”黑暗中似乎是石头喊了一声。
  “怎么?”商博良一惊,猛地举高了火把。
  “没事,撞到柜子上。”石头揉了揉肩膀。
  “里面有火!”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
  石头撞上的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巨大木柜,漆画着复杂诡异的花纹。这座色泽古旧的木柜开始并未引起注意,可是石头不小心撞上,却令柜门洞开一线,里面透出了火光。
  苏青的手背青筋暴露,退后两步扯开了青弓,一众伙计兵器在手,环绕成半圆的圈子。商博良微微犹豫了一下,握着黑刀的手缓缓地探了出去,他刀柄一击,柜门咦呀一声洞开。
  “死人!”石头惊恐地低吼了一声,手里的长匕首一振,身子却退后。
  “没事!”商博良在后面一把按住他的背,“不是人骨,是个银鹿头。”
  柜子里面飘着幽幽的绿火,两根细蜡的光色怪异。那是一个鹿头骨,被齐颈砍下供在一只雪白的瓷盘中,乍一看像是人的颅骨,在火把的照耀下一层雪白的银光,耀花了伙计们的眼睛,只有眼洞是漆黑的两团。
  “见鬼,巫民供这东西干什么?”苏青惊悸未定。
  “倒像是纯银的,值不少钱的东西,”石头伸手在银鹿头的面颊上敲了敲,里面空空作响。
  行商的人,这点贪心始终都不灭,此时不知是否身在死境,石头依然凑上前去,双手捧着那个银鹿头仔仔细细地端详,满脸痴迷的模样。
  “未必是纯银,”商博良低声道,“那么逼真的东西,倒像是真的鹿头骨上鎏了一层银。先不要管它为好,这屋子四处透着邪气,不要乱动里面的东西。”
  他这么说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一群人围在木柜前,此时忽然静了下来。祁烈总是提醒众人不要乱碰巫民家里的东西,竟也没有出声。所有视线都汇集在那颗鎏银的鹿头骨上,带着痴痴的神情。
  商博良周围一扫,眼角的余光落在那枚鹿头骨上。忽然有一种极可怕的预感自心底升起,可是他已经挪不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多看那枚鹿头骨一眼,头骨上两个空洞的眼眶仿佛把他的目光都吸了进去,融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这本是一个狰狞丑恶的图腾,可是他越看越是不由自主地浮起笑容。渐渐的,那颗鹿头在他眼中越来越像一张人的面孔,没有眼珠的眼眶中透出了柔和的眼神,鎏银的面颊上微微流露出笑容。他竟然看见鹿头慢慢张开嘴笑了,像是笑,又像是要吃了他……
  颈后传来微微的凉意,那是屋梁上一颗水珠正巧打落在他的后颈。商博良忽然从梦魇中恢复了意识,一股彻寒的战栗顿时取代了身上洋洋的暖意。
  “不要看那个东西!”商博良大喝着双臂一振,将祁烈和一干伙计都挥倒在地。
  “哎哟!”倒地的疼痛让祁烈也清醒起来。
  他脑袋里面还有些混混沌沌,却已经手脚并用爬了出去,多年走云荒的经验让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嘴里大喊着:“闪开,闪开,别看那个东西!”
  他的哑嗓子此时像是一把锉刀磨着诸人的耳骨,惊得所有伙计都忙不迭地闪避出几步。一阵阴阴的风正从门外吹进,伙计们聚在一起,看着木柜边还剩下一个人,在那两点绿火的照耀下,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欢愉,越发的诡异。
  那是石头。商博良本也将他推倒在地,可是鹿头还握在他掌心,他爬起之后像是完全听不见旁边的动静,只是小心翼翼地捧着鹿头,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那对黑洞洞的眼眶。离得远了,伙计们才看清楚鹿头还是鹿头,哪里有半分笑的模样?相反,却有两行殷殷的血红慢慢从漆黑的眼眶中溢了出来,仿佛极稠的两行血泪,沿着银亮的面颊缓缓滑落。
  众人都被这森然可怖的一幕震慑住了,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出声。
  “不要碰!石头!不要碰那血,甩掉那东西!那是……是……是血煞蛊!”祁烈忽然放声狂吼,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惊恐得声音已经变了调子。
  但是已经迟了,伙计们眼睁睁地看着石头像是捧着女人娇艳如花的脸蛋般,爱怜地擦了擦那两行血泪。血粘在手上,他一抖,鹿头骨落在了地上。石头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沾上血的手,众人似乎有一阵错觉,石头的手上忽然开出了一朵鲜红亮丽的花!
  等人们明白过来,大屋里已经响彻了石头凄厉的哀嚎。那不是一朵花,那是石头的手在瞬间彻底炸开了。所有血肉化成浆状溅射出去,只剩下森森然的手骨!这还不是结束,石头的手腕上咕嘟嘟冒着血泡,血仿佛是沸腾的,沿着手臂一直腐蚀上去,纤长的血丝纵横飞溅。
  众人亲眼看着他的臂骨一截一截暴露出来,像是虚空中有一个看不见魔鬼,一口一口地咬去了他的血肉,转眼他的左臂只剩下一条森森的白骨。
  和石头相好的两个伙计想要冲上去救他,还没有近身,已经被激溅的血浆沾上了身体。那血仿佛炽热的铁水一样,一碰到衣服就立刻烫开一个口子,碰到皮肤就直渗进去,只在表面留下一个红褐色的血斑。
  两个伙计微微怔了一下,而后如石头那样凄厉地狂嚎起来。血浆所粘到的皮肤忽然炸了开来,伤口像是被魔药腐蚀般不断地扩大,转眼就看见了白骨。
  
  彭黎一个箭步踏进这间大屋,所见的竟是地狱一般的景象。柜子里的两根绿色细蜡仿佛火炬般燃烧,三具人的躯体在火光中疯狂地挣扎狂舞,他们身上射出的血丝直溅到一丈开外,身上已经没有半块完好的皮肤。
  “这是……”彭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有人回答他。再没有人能发出声音,祁烈、苏青乃至商博良都竭尽全力靠在远离柜子的板壁上,眼睁睁地看着三个人被血沫吞噬掉,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鬼手死死地掐住了他们的喉咙。
  当哀嚎声终于停止的时候,柜子边只剩下四具血肉模糊的骨骸。骨骸兀自站在那里,以常人不敢想象的动作扭曲着,让人清楚地看见最后一刻的苦楚。他们全身的血肉大部分已经溶化掉了一样,只剩下四具褐红色的骨架,上面还挂着衣服的碎片。
  彭黎眼角痉挛一般跳了跳,老铁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发生在地狱中,空气中飘浮中恶臭的血腥气息,可是众人连吐都吐不出来,只觉得身体完全失去了知觉,像是在酷寒的冰雪中。
  静了一瞬,“咔嚓”一声,骨骸翻在地下,摔成了碎片。骨片上粘着的血慢慢汇集起来,聚成小小的一汪,仿佛画匠打翻的一碟颜料,红得惊心动魄。那血尤然在咕嘟嘟冒着气泡,像是一个活物般,在地板上慢慢地改变形状。
  “火!拿火烧,拿火烧掉它!”祁烈嘶哑地大喊。
  商博良抢过一个伙计手上的火把,对着那汪血投了出去。火焰逼近的时候,血像是有灵性一样退了半尺。火星一落上去,那血仿佛油一样猛地腾起了烈焰,一面燃烧着,一面渗透进火把里,将白生生的桦树棒染成凄厉的鲜红色。不过是一支小小的火把,最后腾起了一人高的熊熊烈焰,火苗在风里扭曲起来,像是傍晚遭遇巫民时候所见的那场狂舞,和看不见的神鬼交相呼应。
  最后火焰熄灭,整支火把碎成灰白色的粉末,木制的地板竟然只是微微焦了一小片。银鹿头里面传来“咯咯”的几声,“啪”的彻底崩裂,化作了一堆白色的灰。
  寂静,连呼吸都听不见,只有雨声。商博良和彭黎对视一眼,两个人这才艰难地喘过一口气,呼吸声异常的沉重。
  “到底什么是血煞蛊?”商博良紧紧按着祁烈的肩膀,要帮他安静下来。
  祁烈死死地靠在壁板上,两眼透出可怕的死灰色。
  “老祁!”彭黎猛地一声大吼。
  祁烈身子猛地一颤,这才恢复了神志。
  “血……血煞蛊是大……大蛊。我……我只听说过,”祁烈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声音极其的虚弱,“养蛊的人家,也怕仇家陷害。所以家里都有陷阱,最凶的就是血煞蛊。那蛊是从全家老少每个人的血里炼出来,然后下在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上,仇家若是害了自己全家,势必要搜刮值钱的东西,这时只要碰到血煞蛊所下的那件财宝,就只有死路一条。全家的怨魂都会汇在血煞里面,中蛊的人眨眼就被血煞给吞掉,只要碰到一滴那血,谁也救不回来!”
  “那血泪就是血煞蛊?”
  祁烈点了点头。
  “所以说,若是血煞蛊流了血泪,那么这家的人就都死了?”彭黎握刀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是,传说血煞蛊至少要一家所有人都取血才能炼成。也只有在所有被取血的人都死了,这蛊才会发作。若是还有血脉剩下,就还能报仇,用不上血煞蛊这种极恶的东西。”
  “看来我们路上遇见的那些人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了?”彭黎颤抖的手竟然慢慢稳住了,青筋暴露地握着反钩刀的刀柄。
  商博良缓缓地站了起来,看着外面空幽幽下雨的院子:“如果我没有猜错,黑水铺大概一个活人也不剩下了。”
whose more the fool,the fool or the fool who follows?

一个民主国家,主权应该在人民手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一个号称民主的国家,而主权不在人民手中,这决不是正轨,只能算是变态,就不是民主国家...不结束党治,不实行人民普选,如何能实现民主?把人民的权利交给人民! (《新华日报》1945年9月27日社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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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4 19:37:33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门边的彭黎回头和他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院子中忽然传来一声激烈的马嘶,伴随着第一声嘶鸣,所有的马狂嘶起来。苏青大步冲出门去,看见驮马和骡子们像是一齐发疯了,它们疯狂地人立起来,扯着自己的缰绳。那些缰绳拴在牢固的木桩上,依然经不住它们发疯起来的大力,几根桩子被从地里拔了出来,自由了的骡马拖着木桩往外奔跑,撞在其他骡马的身上。它们践踏着堆在一处的货物,箱子裂开了,露出色泽鲜亮的绸缎来。
  苏青有些急了,张弓箭指一匹乱窜的健骡。
  彭黎上前一步,推偏了他手里的弓:“留着你的箭,骡马还有用得着的地方。畜生比人敏锐,它们这么吼,周围怕是有什么怪事。”
  “怪事?”商博良苦笑一声。
  他们迄今遇到的一切,只怕再不能用“怪事”二字来形容了,整个马帮也只有他和彭黎两个人尚能保持表面上的镇静,其余人都在怀疑自己所处的是否鬼域。方才血煞蛊的妖异把巨大的恐惧埋进每个人心里,这里的每一寸泥土都让人觉着像是渗着血,不祥。
  “商兄弟,老祁,我们出去看看。”彭黎说,“剩下的兄弟留下,看着货,骡马……”
  他没想好该怎么收拢这些发疯的骡马。骡马群却忽地安静了下来,伙计们看过去,发现已经跑到门口的几匹骡马忽地煞住了,这些畜生竖着耳朵,沉重的打着响鼻,一步一步往后退。院子里挣扎的骡马们也都平息下来,它们一点不敢出声,耳朵直竖起来,耳背后的血管跳个不停。
  “我去!”商博良低声说。
  彭黎和祁烈对了个眼色,各持武器跟在商博良背后。他们三人是一个品字形,缓慢的向着黑水镇的门口推进。苏青猴子一样翻上屋顶,半张着弓,死死盯着这三人的背后。
  三个人已经越过了门口止步的几匹骡马,眼前是一片漆黑,他们即将从那个绘满图腾的木门楼下经过,彭黎手里的火把照不到前面多远。
  雨水哗哗地落个不停。
  商博良回身,看了彭黎和祁烈各一眼,他又去看那些惊恐万状的骡马。他愣了一下,忽然发现那些骡马的视线都朝向上方。他猛地回头仰看木门楼上的横梁,巨大的黑影在同一刻盘旋着向下扑击。
  黑影缠在横梁上,它的身体太沉重了,一动起来,整根横梁坍塌,腐朽的木块飞落。祁烈看清了,嘶哑的怪叫了一声。
  那是蛇,就像他们在林子里遇见的那条大蛇一样,几个人长,张开的巨口仿佛水盆大小,向着商博良的头顶罩了下去。商博良已经来不及躲闪,也不能迎击,他的刀很快,但是刀太长。他随着大蛇的降落而趴倒,在蛇牙即将触到他头顶的时候,他得了一个进手的机会,双手握刀,以刀柄狠狠地撞击在蛇的下颌。
  蛇痛得仰起,巨大的蛇身盘过来缠在商博良腰上。祁烈惊得跳起来,他知道大蛇一身筋肉的力气,蟒蛇是倒勾牙,咬人不行,仗着就是缠人的本事,人腰粗的大蛇,绞碎一根木头轻而易举。人说贪心不足蛇吞象,象是吞不得的,可是不到一岁的水牛被大蛇一绞,一身的骨头也都断掉。
  苏青已经张满了弓,可是蛇缠在商博良身上,他的箭也不敢放出去。彭黎还能镇静,挥着钩刀扑上去,对着蛇头砍过去。
  “没用的!”祁烈心里叫。他知道这种云荒的大蟒,就是砍死了,也一时不会死绝,缠着人的身子会不断抽紧,砍掉它的头也救不回商博良来。
  “用我的刀!砍断它的身子!”商博良大喊。
  大蛇从肩到脚,几乎把他缠满了,只有一只筋骨外露的手探出来,握着那柄黑鞘长刀。商博良松了手,刀落在地下。彭黎一愣,翻身一滚拾起了商博良的刀,高举过顶从上而下一记纵劈。他一刀砍下去浑身打了个冷战,他握着刀,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那刀切开了蛇的鳞片,而后是肌肉,再把脊骨一刀两段,刀一顺地斩切下去,血从蛇身的断口里喷出来直溅到他脸上,整条蛇在这一刀里被斩作七八段。商博良身上本来已经蓄满力气要顶住大蛇绞他,这时候忽然没有了束缚。他双臂猛地张开,把断裂的蛇身振开,浑身都是血污。
  一颗巨大的蛇头连着半截蛇身在泥泞里跳动,苏青再不放过这个机会,三箭一齐离弦,两箭命中,把偌大一颗蛇头射了对穿。
  “商兄弟?没事儿吧?”祁烈凑上来,一脚先把地下一截扭动的蛇身踢开。那么一截也二三十斤重,他踢上去,脚在坚硬粘腻的蛇鳞上滑开了。
  “妈的!个鬼畜生!一窝子都出来了!”祁烈恶狠狠地骂,要借这咒骂消去心里的恐惧。
  彭黎把刀递还给商博良,眼睛盯着锋利的刀刃:“真好刀,没有它切不动,那畜生一身鳞片就算不是铁的,也差不多了。”
  “多谢彭帮头,差点就死在这里。”商博良微微喘息,摸了摸腰间的袋子,觉得里面的东西安好无事,略松了一口气。
  “可是,还没结束。”他低声说,手指眼前那片看不透的黑暗,“听。”
  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这时候他们听见了黑暗里传来的“咝咝”声,这声音微弱,却越来越明显,听起来令人头皮发麻。商博良忽然想起彭黎刚才的话来,那条大蛇身上的鳞片像是铁的,那么此刻就有千万片这样的铁鳞就在他们前方和脚下的黑暗里互相摩擦着。
  他们已经不再怀疑,这不会是幻觉,整个世界已经被这可怕的“咝咝”声填满了。
  “长虫横路,果然是不好的兆头,”祁烈低低地喘息着,“也许不该杀林子里那条蛇,那蛇是这些蛇的老娘么?一家子出来给老娘报仇了?”
  他呵呵地干笑几声,握紧兵器,吞了口口水。
  彭黎面无表情,脱手令火把落了下去。他站在镇子的边沿,身边是竹篱笆的栏杆,下面就是沼泽。火把落下几丈,插进淤泥里,熄灭了。火把照亮的瞬间已经足够祁烈和商博良看清下面的一切,他们站在竹木撑起的镇子里,而他们的脚下是无数条蛇纠缠在一起,世上大概没有人能想到那么多蛇聚在一起的样子,也许是几万条,也许是几十万条,有的粗如手臂,有的细如小指,这些蛇的身体交错,像是打结的绳子,它们已经覆盖了整片沼泽,放眼望去的每个角落,即便有一小片泥浆,也有蛇正从泥浆里吐着气泡缓缓地钻出来。
  泥浆地活了过来,无处不是可怕的生机。
  这些小蛇里,数百条黄黑相间的巨蟒正拖着它们沉重的身体,高昂着三角形的脑袋,它们缓慢地游动,压过小蛇们的身体,正向着进镇的滑道游去。
  “我现在大概知道黑水铺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商博良看着那些巨蟒隆起的庞大腹部,挥刀振去了刀上的血污。
  
  所有的伙计人手一张硬弓,对准竹篱笆铺成的滑道。小黑和老磨这种胆小的,腿肚子直哆嗦,弓都捏不稳了。彭黎的手下还能稳得住,有几个脸色铁青,有几个透着血红,紧咬着牙关发狠。
  “咝咝”声还在缓慢地接近,谁也不知道这些蛇什么时候会忽然发起进攻。
  祁烈这时候反而安静下来,拉着弓弦跃跃欲试。
  “老祁,你现在看起来倒是很胆大。”商博良微微笑着,谁也不能理解这个刚从蛇嘴里逃生,浑身都是血腥味的人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妈的,反正死了也不用还债了。”祁烈舔着牙齿,“真正亏本的是彭头儿,在宛州做那么大生意,非要来云荒跑这单送死的买卖,一路上的钱都归他出,还跟我一样得把命搭上。”
  祁烈嘿嘿笑了起来,用肩膀顶了彭黎一下:“彭头儿,你若死在这里,家里多少个如花似玉的小娇娘要哭死了吧?”
  彭黎一直阴着脸,这时候冷冷地瞥了祁烈一眼:“她们男人还没死,犯不着急着哭。荣良,带几个兄弟把家底儿拿出来,别藏着了!活不过这关,那些东西也换不成现钱。二十一、三十五、六十九号箱子,底下都有个‘火’字,扛过来!”
  荣良应一声,带着几个伙计去了,一会儿飞奔会来,扛着三个箱子。伙计们冲着彭黎亮了亮箱子底,确实都有个红漆写的“火”字。荣良也不再客气,上去用枪尖在每个箱子的锁上别了一下,把三枚铁锁都撬开。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弩弓,乌沉沉的,搭配的弩箭也是一样的乌黑,比一般的箭矢短了三分之一,只有半截木杆,半截箭镞是纯铁打造的,对着光,黑色的表面上隐约有亮银色的冰裂花纹。
  “生冰铁的箭,”商博良识货,赞叹了一声,“还有这弩,好质地,除了河洛,怕是只有大燮工造府才能做出这东西吧?”
  “彭头儿,这可是行伍里的兵器,偷贩那可是……”小黑说,最后把“死罪”二字吞了回去。
  大燮工造府的兵器,设计严谨,工艺绝佳,不是市面上能买来的货色可比,仅供天驱军团的精锐使用。贩卖这东西按《大律》是死罪,以往几个不要命的商家在工造府花钱贿赂,弄出几十一百件来卖,利润惊人,可没几日都被校尉缉拿,当众吊死在城门口。
  “难怪你彭头儿有钱。”祁烈抄了一把,啧啧赞叹,“这年头,做生意,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一人一张,五十支箭!”彭黎低吼一声,“哪个孙子想检举老子的,等你有命活着回去再说!”
  
  几十张弩弓指向黑暗里,彭黎一手提着钩刀,一手持着火把。这个私贩军武的汉子这时候脸色铁青,两颊肌肉绷得铁紧,想必是咬死了牙关。他站得最靠前,大蛇如果扑上来,先死的是他,可他站得比钉子钉在那里还牢,不动一分一毫。
  这时候彭黎不再是行商了,他像是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上了阵,便不再想着死活。
  “彭头儿!近了!要到跟前了!”小黑怯了,他已经可以隐约看见黑暗里有闪光,他想那是蛇鳞。
  彭黎不说话。
  “彭头儿?彭头儿?”老磨的声音也颤了,黑暗里卷来的那股风里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彭黎还是不说话,连带着他手下那些兄弟,他们端弩的姿势整齐划一,每个人都紧绷着脸,眯着眼睛。
  “小黑老磨!”祁烈呵斥,“别他妈的丢我们老兄弟的人,看看彭头儿的兄弟什么样子!”
  小黑老磨只能闭嘴了,祁烈舔了舔牙齿,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来。
  “杀!”彭黎忽地低吼。
  随着他的命令,几十支弩箭射入黑暗里,那些弩弓的力量极强,射出去的箭路笔直,没有丝毫弯曲。那片平静的黑暗忽地被搅动了,像是一锅漆黑的水被烧沸那样,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腾,“咝咝”的声音尖锐刺耳起来,伴着重物扑打竹篱笆的声音。滑道震动,像是随时要塌了。
  “命中!”苏青低声说。
  “不要停!继续射,几支箭杀不死那些畜生!”彭黎大吼。
  伙计们立刻接着搬弦装箭,那些弩的弦极硬,彭黎的手下动作熟极而流,毫无滞涩地连续发射,祁烈找来的一帮行商却不成,小黑连着试了几次,急切间都扣不上弦。他知道这是生死的关头,咬牙用力,忽地低呼了一声。商博良看了过去,小黑两指流血,被弩弦割得极深。
  “废物!”祁烈在一旁咒骂,“使蛮力管屁用,拿衣服角而垫着一点。”
  商博良再看祁烈,正龇牙咧嘴地上弦,一付玩命的劲头。而这个时候彭黎正在背后看着他,目光阴沉。这个年轻人沉默稳定地一再上弦发射,动作简洁,有如一架用于发射弩弓的机器。
  黑暗里传来了巨响,似乎是滑道的护栏被撞断了,而后下面泥沼里传来落地的沉重声响。
  “一条!”苏青低声说。
  “你能听见自己的箭命中的声音?”商博良说着,却并不看他,毫无间隙地持续发射。
  “简单!”苏青的回答骄傲而冷漠。
  “继续发射!”彭黎喝令,“这样的射速,这些畜生攻不上来!”
  那边忽然传来了一个伙计的惊呼声。彭黎吃了一惊,那个伙计是他的手下,他再熟悉不过,不是那种轻易会惊叫出来的人。他一个箭步窜过去,看见那伙计的脸色血红,已经丢了弩弓,正拼命地从自己大腿上扯着什么。
  那是一条翠绿色的细蛇,一双豆红色的眼睛,死死咬在那个伙计的大腿上,任伙计怎么扯,它也不松口。商博良也看见了这边的动静,他反应极快,长刀又出鞘放在身边,于是放下弩弓提刀扑过去,凌空便是一挥。刀刃准确地在蛇颈上切过,把蛇斩作两段,可是一颗翠绿色的三角形蛇头却依然咬在伙计的大腿上。
  那个伙计眼珠发白,渐渐的站不稳了,脸朝天空,不停地哆嗦,口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有毒!”祁烈惊呼。
  他抢一步上前,摸出随身的小匕首,把蛇嘴撬开,这时候彭黎和商博良才看见那一对足有一寸长的弯钩毒牙。祁烈撕开伙计的裤子,大腿上两个鲜红的血孔,血止不住地流出来。
  “碧火练!”祁烈咒骂,“完了,没救了!”
  如他所说,那个被咬的伙计已经呼吸急迫,他的心跳像是剧烈的鼓点。没等祁烈割开他的伤口散毒,他的呼吸又迅速地微弱下去,即使冲到行礼那边拿蛇药也已经来不及。
  “蛇!蛇!上来了!”那边小黑大声地惊叫。
  无数条蛇正从竹篱笆下缓缓了游了上来,有的灰褐色毫不起眼,也有的鲜红碧绿,像是在染料缸里浸泡过。他们脚下踩的也是竹篱笆,巫民们用这个在高架起来的黑水铺上铺成地面,此刻竹篱笆的缺口里也不断地有蛇游上来,它们互相纠缠在一起,背上的鳞片和发白的肚皮磨蹭着,越积越多,地下很快就堆满了半尺厚的一层。几条手腕粗的蛇把头高高扬了起来,示威般扭动。
  “妈的,作死的畜生!从柱子游上来了!不咬死我们还真的没完了!”祁烈脸色铁青。
  伙计们里不断传来惊呼,不少人没有防备,已经被蛇咬中了。
  “站起来!都站起来!”彭黎大喊。
  马帮伙计们穿的都是高统的牛皮靴子,站起来,便不怕蛇咬到脚碗。
  “小黑去拿雄黄!箱子里有雄黄!”彭黎大喊。
  小黑恨不得能有个机会往院子那边跑去,扔了弩弓蹿了起来。这时候一条男人手臂粗的蛇从蛇群中昂然抬头,直起的半条身子像是把角弓似的弯曲,动作凝固了一瞬,而后那颗不大的蛇头忽地一弹。
  那条蛇距离小黑足有一丈之远,谁也没有注意,只有祁烈。祁烈看见它抬头就变了脸色,两个胳膊一晃把一个来月没洗过的外衣抖了下来,抢上去一步向着蛇抛了出去。就在他抛出衣服的同时,蛇嘴里喷出一道银亮的线,笔直的,追着小黑的后背而去。
  祁烈的衣服从中间截断了那根银线,那是一道液体,被衣服吸了进去,可是还有半道喷在了小黑的背上。小黑茫然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伸手去摸自己的背后。
  “脱掉衣服!脱掉!”祁烈拼了老命地大吼。
  小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急火燎地把外衣抖了下来。可是他已经感觉到不对了,背上发湿的那块开始发硬发木,那里的肌肉像是忽地僵死了,任他怎么动弹,背上一小块麻木的地方迅速地扩大。小黑慌了,用手去抓那里。
  “你他妈的别抓!别抓!”祁烈急得喊。可他不敢过去,蛇群正游过来。
  已经晚了,小黑的手在那块皮肤上不轻不重的一挠,留下一道抓痕,皮下的血迅速渗透出来,抓痕变得鲜红。小黑觉得自己心跳快得不得了,身上滚热,那股热从皮下往五脏六腑里渗,一直烧进去。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觉得心口压着块巨石,天地都在旋转,他想伸手向祁烈求助,可是满眼是无数火把在照,无数的人影在晃,他已经找不到祁烈了。
  “王蛇!它喷毒的!”祁烈低吼了一声,他扑过去一把抓住商博良的手臂,不让他接近小黑。
  “王蛇?”商博良心头一凛。
  “就是刚才那东西,它头上有个毒囊,里面藏着一包毒液,能喷一丈来远,连着可以喷两次。巫民有个说法,你若是能杀了它搞到它的毒液,被别的蛇咬了,喝一点那毒液,别太多,也许可以救你一命。它的毒跟别的蛇毒不一样,可以以毒攻毒。”祁烈看着小黑在那里双手挥舞,原地打转,解释得很细心。他从旁边一个伙计手里抢过一张弩弓来。
  商博良感觉到了祁烈话里透出的讯息:“那被王蛇的毒喷上呢?”
  “会很难受,难受得恨不得人杀了你。巫民说,你若是中了王蛇的毒,就趁着还能动,找个树爬上去,像个男人那样死了。”祁烈看了商博良一眼,两颗黄眼珠很深,透着说不出的悲戚。
  他举起弩弓对着小黑扣动扳机。弩箭准确地贯穿了小黑的心脏,小黑捂着心口,慢慢地跪下,向前扑倒。蛇群已经从他身后游了上来,从他的尸体上游过。
  “兄弟啊,来云荒发财看命的,你没这命。”祁烈低声说。
  他扔了弩弓,拉着商博良往后急退。彭黎和苏青点燃了火把往蛇群里戳,这些爬虫很是畏惧火焰,扭动着不敢靠近。所有伙计都退了下来,几个被蛇咬了的就留在了那里,这当口人救自己已经来不及,再腾不出手去救别人。没有了密密麻麻的弩箭,那边滑道上“咝咝”的声音越发近了。
  “老祁,怎么办?”彭黎问。
  “退吧,回院子里,不就是长虫么?这些东西没脑子的,不知道追人来咬,回屋里躲着再说。大不了等天亮,长虫的血是冷的,怕冷也怕热,热起来,就没精神了,得回泥地里躲着。”祁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苏青和祁烈领着头,彭黎和商博良在后面押着,马帮伙计们朝着那间大屋退却。彭黎已经把这个路上认识的陌生人看作了左右手,既然曾经一起在蛇群里闯生路,也就没什么可再猜疑的。临走前商博良回头看着滑道那边,三条大蟒一起缓缓地游了上来,它们硕大的体型对比之下,刚才的王蛇根本算不得什么。六只蛇眼从黑暗里出现,看似木然却又闪着邪戾的光。小蛇们似乎也畏惧这些大蟒,自然而然的游开,让开了通路。
  “不是亲眼看见,谁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地狱般的景象。”商博良轻轻抚摸着腰间的皮袋子,“不要害怕。”
  彭黎一步踏进院子,却撞在苏青的背上。伙计们居然都缩在院子的门口,彭黎刚要呵斥,抬头看见院子正中央的树上一条大蟒缠着,粗壮的半条身子垂下来,黄色的蛇眼正无声地盯着它们。他心里一寒,上黑水铺要么走那条滑道,要么走竹梯,大蟒不是小蛇,不可能从柱子上游上来。他再往周围看去,觉得浑身的血直冲头顶,而后冻成了冰渣子似的,那些紧闭的房门现在打开了,几乎每一扇门里都有大蟒游出来,无一不是拖着沉重的大腹,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把身子也撑破。
  祁烈面无人色,摸索着腰间,摸到了烟袋,似乎想抽上一嘴来镇定一下。可是他发觉自己没法点火,于是又把烟袋重新别回腰里。
  “怎么这里也有?”彭黎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问谁。
  “怕是一直都有,只是我们没发觉,难怪那个巫民叫我们别开门,开门就看见了。这些长虫吃了人,长虫吃了人就得睡,它们一直在屋里睡着,现在给惊醒了。”祁烈哆嗦着,用力咳嗽。
  “后面的也逼近了。”商博良低声说。这个年轻人现在也不笑了,声音森冷,手里长刀上黏着蛇血,泛着冷冽的光。
  伙计们无声地移动脚步,慢慢地围聚在一起,武器冲外。要到了战场上,这已经是穷途末路了,此时敌军环绕,若是两方还不到你死我活的境地,往往便会有个敌军的头目站出来劝降。可是周围都是大蟒,它们不会劝降,只会吞人。这么想着,商博良竟然又微微地笑了出来,可在这个时候,他有意无意地笑容也显得诡异无比了。
  祁烈咽了一口口水:“彭帮头,拿你的钱,为你卖命,老祁我是没招了,怎么样,你说一句话好了。”
  彭黎握着钩刀,紧抿着嘴唇。
  “彭帮头不说话,我说吧,没说的,拼了吧?”祁烈又说,他看着商博良。
  “拼了吧。”商博良点点头。
  伙计们也点头,老磨胆子小,缩在人堆里,两腿哆嗦着,裤裆里一股热烘烘的骚味。祁烈看得怒了,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早他妈的说你是个有心没胆的,就该在家里抱窝守着老婆,死在床上好了!你他妈的不就想要个小的么?不就想从窑子里弄个年轻婊子出来么?你有种敢想就别怕死啊!云荒这里,毒蛇口里夺金珠,来一次,死半条命,早跟你说过,不懂是不是?现在懂了吧?现在尿裤子?晚了!挺起腰板来,别他妈的给我丢人!”
  老磨听了他的呵斥,终于挂不住,强撑着一把把腰里的刀拔了出来,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把吓出来的老泪都给抹了。
  “嘿嘿,对喽,这才像个走云荒的样子。”祁烈笑着,笑容狰狞。
  他狠狠地往手心里吐口涂抹,磨蹭双手,重新握住了刀:“彭帮头,我说,你那家里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娇娘,怕是还得哭啊!”
  他高跳起来,向着院子树上垂下的那条大蛇投出了刀。大蛇的动作和它硕大的身体毫不相称,极其敏捷,身子一偏闪过了,大张着血口去咬扑近的祁烈。
  “我说我的荣兄弟,你那长枪可要上嘿!”祁烈嘶哑的唱了起来。他也敏捷,趴地闪了过去,跟着翻滚。
  “上!”彭黎忽地断喝。
  荣良箭一样射出,手里长枪擦着地面,猛地撩起,恰好对上蛇头。大蛇头一偏闪开了枪刺,可这时候出乎每个人的意料,祁烈疯子般的扑在了蛇身上,五指紧抠进那些坚硬鳞片里去,一手拔了腰间的短刀,不顾一切地往蛇头上扎。这几乎是送命的打法,蛇的动作远比人快,即使是商博良那种快如雷霆的劈刀法,也要一次运足力气猛地突进才能和大蛇相抗。
  “我说我的荣兄弟,你那长枪不要停嘿!”祁烈接着高声唱歌。
  大蛇一边翻卷身子去缠祁烈,一边蛇头仰起,对着他的头咬下。
  祁烈拼命似的打法给了荣良极好的机会,长枪跟着突进,从大蛇的口里刺入。荣良一得手,全身力气全都爆了出去,玩命地推动长枪往蛇身里刺去,那柄细杆长枪七尺长,一直刺入六尺,最后枪刺才突破蛇鳞透了出来。那蛇在剧痛中暴跳,粗重的尾巴打得地面“嘭嘭”作响,可喉咙到身子里是一杆七尺长枪,不能弯曲,荣良那杆枪轻,枪柄却是用的最好的枣木,要想折断绝不容易。大蛇也拧不断它,上半截身子僵硬笔直,看起来又是可笑又是可怖。
  商博良跟上一步,一刀斩下,把蛇身分断。荣良杀得性起了,也不顾两截蛇身都还在挣扎,上去一脚踩了蛇头,把血淋淋的枪从蛇身里拔了出来,举枪吼了一声。
  “我说我那荣兄弟,你的长枪宰死龙嘿!”祁烈跳起来高唱,猛地挥手,“都往树下这边来,这个地方好认,死了游魂好找尸。”
  伙计们又是惊惧又是振奋,明知道这次是凶多吉少了,可祁烈那股凶悍像是能把人心底里的狠劲给逼出来。连老磨也敏捷起来,四十多人围着大树,一个个眼睛充血,到像是狼群被蛇群围困了。
  “早知道老祁你这个身手,份儿钱就该给你加倍!”彭黎咬着牙,冷冷地看着那些逼近的大蛇。
  “嗨,算什么。”祁烈讪笑,“不要命而已,走云荒,别把自己当人看。人命这里没蛇值钱,杀一条够本,杀两条赚一条!”
  蛇群被惊动了,这些爬虫似乎和人一样有着同伴被杀而生的仇恨,七八条巨蟒从四面八方游了过来,蛇嘴里的獠牙都看得清清楚楚。苏青翻身上树,从背后弓囊里取出青弓,轮指拨弦似的发箭,荣良提着枪,直指一条巨蟒的头,剩下的伙计们要么是发射弩箭,丢了弩箭的也不管了,挥舞着家伙挡在前面。行商都是帮图利的人,可是现在没利可图也没路可逃,他们便忽地都变回了一帮普通男人,拼命是每个男人都会的。
  大蟒也不是全无畏惧,这些人不要命,大蟒反而戒备起来,高昂着头,咝咝的吐着蛇信,弩箭射中它们的身体,有些根本就被那浑圆的身体和坚硬的鳞片滑开,刺进去的却往往不得深,也无法命中要害。倒是苏青的箭极其准确,每一箭要么射蛇眼要么射蛇嘴,都是要害所在,罕有走空的。大蟒们疼痛起来,发狂地用尾巴拍打地面,几个不小心突前的伙计被咬住,大蟒身子随着就缠上。商博良和彭黎要的就是这个间隙,一旦大蟒往一个伙计身上缠,两个人就挥舞兵器突前,狠狠地斩在蛇身上。这是仿照在镇子门口杀那条大蟒的法子,异常有效,商博良刀利,一旦动刀,蛇身立刻被斩断,彭黎的钩刀上却有锋利的反勾,勾进蛇鳞里用力一拉,就把蛇开膛破肚。可一般伙计毕竟比不得商博良的力量,只要被大蟒一缠,就是半死不活了。商博良和彭黎看准了连着杀伤了七八条,折损的人也已经有了十几个,更多的大蟒还在往这边游来。
  “长虫!我叫你狂!都说长虫横路兆头不好,老子杀你个断子绝孙看看兆头哪里不好了!”祁烈短刀猛扎下去,把一个蛇头扎了个对穿。那是一条被商博良斩断的大蟒,蛇头还在发狂的要咬人。
  彭黎眼看着一条大蟒咬住了一个伙计的肩头,又往他身上缠去。他刚刚回过一口气,猛地提刀突进,挥刀以刀背重重地敲打在那蛇的蛇头上,刀身反弹,勾刃便朝着蛇身鳞片里扎下去。
  “头儿!”荣良在后面大吼了一声。
  彭黎还没回过神来,一道黑影劈着风扫来,仿佛铁鞭击打在他的胸口,要把灵魂都敲出鞘外,一时间胸口痛得像是要裂开,呼吸不能。他身子往后跌去,商博良奔过去双手接住,荣良已经擦着他肩膀闪过去,长枪跟那条击中彭黎胸口的蛇尾对上。那是两条大蟒,一条紧接着另一条之后,在黑暗中分不清楚,彭黎击中了第一条,却被第二条的蛇尾横扫过来。
  荣良的长枪刺中蛇身困难,跟蛇尾一格,退了半步,再次扑上去,枪尖往大蟒翻过来的肚皮上扎去。彭黎靠在商博良身上喘了一口气,撕开胸前的衣服,把一张锃亮的护心镜扯了下来。谁也没有想到他一路跋涉,还贴身带着这样沉重的玩意儿,可没有这东西他已经死了,护心镜的表面已经迸碎,破碎的镜片扎破了他强壮的胸肌。彭黎低吼一声,扑在地上拾起钩刀,再次猛扑出去。
  他是要救荣良。荣良刺向蛇腹的一枪落空了,他的枪刺到,大蟒忽地翻身,把满是鳞片的背对着枪刺。坚硬的鳞片上带着冷湿的黏液,荣良的枪刺完全不着力,只是在鳞片上留下一道痕迹便滑了出去。荣良要退,可是失却了平衡,已经来不及,大蟒翻卷上来缠住他的身子,他双臂也被裹住,枪也用不开了。彭黎冲到,另一条大蟒却放开了自己缠着的伙计,高昂起头来摆出威胁的姿势。彭黎微微一顿,缠住荣良的大蟒已经带着这个百来斤重的小伙子往蛇群里退,它几乎是这里最大的一条,怕有数百斤之重。
  彭黎红着眼,可是没有办法。他眼睁睁地看着荣良的长枪落地,那条大蟒把这个人缠着立住,蛇头高昂起来,仿佛要对敌人示威一般。它顿住了一刻,而后整条身子猛地抽紧,荣良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他叫都叫不出来,露在外面的胸膛忽地鼓起,仿佛五脏六腑都要炸出来。那条大蟒巨大的力量在一瞬间绞断了他全身的骨骼,挤压他全身的脏器,把荣良的整个身体化作了一团皮囊包裹的污血。
  “我说我那荣兄弟嘿,你是枪好命却薄嘿。”祁烈也看到了这一幕,却没有任何办法,只是喃喃地说。
  彭黎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整个人像是傻了。所有伙计也被这血腥的一幕惊呆了,他们脑袋里的热血退了,再看自己的周围,一半的兄弟已经倒下。而院子里的大蟒已经有上百条了,人们所据守的大树一圈,是一个蛇海里的孤岛。那些蛇眼泛着凶戾的金黄色,正无声地注视着他们,如同注视一群死人。
  所有人都退了回来,大蟒也通人性似的退了回去。那条缠住荣良的大蟒缓缓地解开身体,而后咬住了荣良的头,它开始缓缓地吞噬荣良的身体,水桶粗的蛇身慢慢被撑开,伙计们可以清楚地看见荣良怎么被那条可怕的蛇身包裹起来。没有人说话,所有人此时感觉到了这是自己的末路,最后的结果,每个人势必和荣良一样。
  站在树杈上的苏青从箭囊里取了一支箭,搭上弓弦,张满了弓。他缓缓地对着大蟒瞄准,手一松,箭闪而去,把那条正在吞噬的大蟒两眼射了一个对穿。
  那条大蟒挣扎着翻腾,可是它沉重的腹部里分明有一具人的尸骨,却又在贪婪地吞噬荣良,这让它没能翻出多大的动静,很快白皮朝天的死去了。
  蛇群并不着急,缓慢地游了过来,缩小了包围群。苏青从树上跳了下来,拔了腰刀出来。
  “我没箭了。”苏青淡淡地说。
  没人说话,伙计们都在看着那条吞了半个荣良的大蟒。老磨抓着自己的头发,呜呜地哭了起来,祁烈腿一软,坐在地上。
  他再次抽出了烟袋,无意义的问了一句:“谁身上带着火?”
  “那是!!!”苏青惊呼起来。
  他几乎是彭黎手下那帮人里最冷静的一个,即便在亲眼看着石头他们炸成血沫的时候也不曾透出这样的惊恐来。剩下的人没有叫,却是因为他们已经发不出声音。那条翻着白皮的大蟒忽然动了,却不是蛇身,而是肚皮。它肚皮的一处鼓了起来,而后忽地裂开,一支血肉模糊的手握着匕首,从大蟒的肚子里探了出来!
  整群大蟒都骚动起来,那些大腹便便的大蟒痛苦地翻滚起来,而后它们的肚子都裂开了,无一例外的是被一只握着匕首的手从蛇腹内部划开了肚子。而没有吞人的大蟒却是因为惊恐,它们不再围绕着马帮伙计们,而是紧紧地缩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蛇身纠缠,蛇头高昂起来示威和自卫。
  大雨泼洒在院子里,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正在一步步发生。那些刺破大蟒腹部的手缓缓地在大蟒肚子上划开巨大的裂口,而后露出来的是手臂,再然后是肩膀和上身,最后那些被大蟒吞噬的人重新钻了出来。一个个佝偻着背,站在死去的大蟒旁边。他们还穿着衣服,湿漉漉的,可以清楚地看见是巫民的服饰,而他们的身上血肉模糊,脸上完全没有表情。那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脸了,嘴唇、耳朵、鼻子、眼皮,身上最柔软的部分已经被大蟒胃里的酸液融化,脸上剩下的只是一些漆黑的孔洞。他们的身上也是一样,皮肤已经没有了,暴露在外面的是赤裸的肌肉。
  他们无论怎么看都已经是死人了,可是他们真的又从蟒腹里钻了出来。
  “天……天呐!”老磨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像是活人能发出的。
  “闭嘴!”祁烈低声喝止他,“别出声,跟刚才比起来,我们的境地也没变得更糟。”
  
  那些人默默地站在一起,站在刚被他们杀死的蛇尸中间,提着武器,微微地转动着头。他们已经没有了眼睛,似乎还要从风里听出嗅出些什么。可是马帮的兄弟们看见他们脸上那两个没了眼珠子的漆黑眼眶对上自己,心里一阵阵的麻木。此时人已经忘记了恐惧,只觉得魂魄已经被抽离了身体。
  而那些大蛇似乎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它们在院子的角落里竭力地竖起上身,大张着嘴,无声地吐出漆黑的蛇信。这是蟒蛇最具进攻力的姿态,它们竖起的半条身子高达一人半,以这个高度扑击下去,必然是雷霆电闪,它们粗壮的身子可以被用来作为一条可怕的长鞭。
  蛇腥味里飘过一丝淡淡的骚臭味道,祁烈回头往老磨裤裆里看了一眼,看见那里又是一片湿乎乎热腾腾的,往下滴水。
  “尿真多,还一泡接一泡的……”祁烈低声嘟哝。
  “别出声,别撒尿!”彭黎低声吼,“这些东西怕是还有鼻子耳朵!”
  他的声音未落,那些死人忽然动了。他们像是一群被激怒的野兽那样冲向了蛇群,蛇群立刻发动了反击,重达上百斤的身子仿佛柱子倾倒那样向着死人们砸落,巨蟒们吐着腥气,以反勾的蛇牙去咬那些死人的头。
  可是这会让活人吓得晕倒的攻击面对死人却几乎没有效果,这些人远比活人还更加敏捷,而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经不再怕死。他们有人扑了出去,有人张开双臂,无不是狠狠地抱住了巨蟒的身体,转而以手中的匕首狠狠地刺戳蛇身。那些匕首在东陆人的眼里算不得上品的武器,更无法和商博良的长刀相比,可是在死人们的手里,轻易地刺穿了铁铸般的鳞片深入蛇身,每次拔出来都带着一道血泉。而巨蟒们的反击也异常强劲,它们粗大的身体一圈圈缠住死人的身体,用力抽绞。即使是一头被缠住的牯牛,也无法在这样可怕的力量下支撑多久。死人也一样,他们的骨骼如同活人一样脆,马帮汉子们再次听见了荣良身上曾传来的可怕的骨骼碎裂声。可是死人们却没有因此发出任何声音,也许是他们的声带已经被巨蟒胃里的酸液融化了,他们只是发疯般继续地挥舞匕首在巨蟒身上刺戳,有的人匕首被打落了,竟以手指死死地抠进蛇鳞里,以残缺的手用力地扒拉。
  马帮汉子们呆呆地看着这场殊死决斗,无论人蛇都不准备给对方一丁点活下去的机会,蛇在痛苦中狂舞身体拍打地面,却不肯松开敌人,而死人们则把全身每一寸用作了武器,他们的手指抠着蛇鳞,不断地出血和折断,可是即便剩下一根能用的手指,即便胸骨都已经碎裂,他们依旧发狠用力,不肯有片刻停止,直到巨蟒彻底地把他们绞成一团血污。
  也不知是蛇疯了,死人疯了,还是这天下的一切都疯了。
  一条又一条的蛇瘫软在血泊里,一个又一个的人瘫软在蛇尸的旁边,谁也不知道这场搏杀已经持续了多久,最后人蛇的尸体堆积起来,地下的蛇血已经有没过鞋底的厚度,黏稠冰冷,缓慢地流淌着渗进土地深处。
  最后一个死人已经失去了匕首,他双臂死死地扣着一条蛇的脖子,以手硬生生地从蛇下颌的柔软处抓了进去。蛇疯狂地做着最后的挣扎,可是这不足以把死人从它身上甩掉,死人用力一扯,把蛇的食道和气管一起从下颌里扯了出来。
  老磨喉咙里咯咯作响,似乎是要吐出来,可是他只是嘴角流下一道酸水。他吐不出什么的,他早已把胃里的一点东西都吐干净了。
  蛇身沉重地砸在地上,翻身露出白皮。这条巨蟒最为幸运,毕身上下只有一处大伤,只有下颌处那个恐怖的洞在汩汩流血。杀死它的人从它的身上缓缓爬了起来。
  那个死人佝偻着背,缓缓地扭头,像是在寻找剩下的敌人。马帮汉子们的心都像是要跳出胸口似的,巨蟒已经被杀尽了,下一个死的是不是他们?
  死人终于确定了他们的位置,他拖着脚步缓缓地向他们走来。
  “他……他找到我们了!”一个马帮伙计说,声音像是垂死的鸟叫。
  “别出声!”彭黎的钩刀锁住了他的脖子。
  “没用的……”祁烈的声音也在发抖,“我明白了,这些死人找敌人的办法跟蛇一样的。他们看不见听不见,可他们能感觉到地下的震动。”
  “我们没人动。”彭黎低声说。
  “可是……”祁烈眼睛里尽是绝望,“我们还有心跳!”
  他这么说,每个人忽然都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那擂鼓般的心跳正从双脚缓缓地传入地面,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最后一个死人还在逼近。他走得很慢,走着走着摔倒在地。行走的时候清楚地看出他的腿骨已经折断了,这个死人尽是在用折断的腿骨支撑着身体行走。倒地的死人没有停止,双臂抠着地面向着马帮汉子们爬来,一路往前爬,半身浸在血泊里。
  没有人想到要去对付这个敌人,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他逼近。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解决掉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这个东西的力量和敏捷马帮汉子们都看见了,还有他的血腥疯狂。一个人断然不可能以那种方式杀死一条巨蟒,即便野兽也没有那样的凶暴。
  商博良忽地大步上前。
  他并未突进,而是大步走到了那个爬行的死人前。死人双手猛地撑地,竟然以双臂的力量跃了起来,向着商博良的胸口撞去。商博良在几乎同时后退一步,飞起一脚踢在死人的胸口。
  死人还未来得及在地下翻身的时候,商博良跟上一脚踩在他的背后,长刀准确地从背心刺入,扎穿了死人的心脏。在众人的目光里,死人挣扎了几下,双手狠狠地抓进泥土里,停止了动作。
  商博良收回脚,还刀归鞘,背后一片已经被冷汗湿透。
whose more the fool,the fool or the fool who follows?

一个民主国家,主权应该在人民手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一个号称民主的国家,而主权不在人民手中,这决不是正轨,只能算是变态,就不是民主国家...不结束党治,不实行人民普选,如何能实现民主?把人民的权利交给人民! (《新华日报》1945年9月27日社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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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4 19:37:55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天亮了,雨也停了,可是云没有散,天还是阴沉沉的。
  马帮伙计们围聚在那棵老树下,一个个呆若木鸡。祁烈蹲在角落里抽烟,彭黎提着钩刀蹲在另一边。苏青从蛇身上拔了他的箭,一支支收回箭囊里,商博良用一块软皮子缓缓地擦拭着他的刀,其他的伙计们拉扯着湿透的衣服御寒,互相间也不说话,偶尔有人转动眼睛看看周围,触到的都是呆滞的眼神。
  浓烈腥臭气味弥漫在这个院子里,满地的血污被雨水冲散了,蛇的尸体和人的尸体混在一起。死里逃生之后每个人的心里都没有轻松起来,像是被一团血污糊住了心眼儿,让人透不过气来。大蛇们死了,外面的蛇群也悄无声息地散去了,一个伙计大着胆子出去探了一眼,发现整个蛇群正从泥沼中穿行着,向着北面去了。他咬牙从滑道下去探了探下面,除了蛇群留下的弯弯曲曲的痕迹,竟然一条蛇也没有剩下,昨夜整个沼泽变成蛇穴的一幕就像只是个梦魇似的。
  “人没死呢!一个个比鬼脸还难看!”彭黎吼了一声,站起来,“还想活命的都来说说,下一步,该怎么办?”
  伙计们互相看了几眼,又都垂下头去,周围死寂的,只有祁烈嘬着烟袋叭嗒叭嗒作响。
  “首先得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吧?”商博良低声说,“如果我猜得不错,有人,可能就是蛇王峒的人,驱蛇吃了黑水铺的人。我们半路上遇见的,正是蛇王峒的人,他们当时没有带蛇,也不如我们人多势众,所以就用了一道缓计,自称是黑水铺的人,把我们带回这片不剩活人的村子。夜里出去召集了蛇群,要把我们杀死在这里。”
  彭黎沉沉地点头:“那些蛇肚子里爬出来的僵尸又是怎么一回事?”
  “是尸鬼,”祁烈的嗓子嘶哑,“我听过这回事,巫民有法子让死了的人还能站起来。”
  “尸鬼?真有这东西。”苏青问。
  “我也没见过,云荒这地方,说法多。我有个兄弟,也是走云荒的,可是走的跟我们不是一条道,他说他跟他们头儿一次迷路,不小心去了一个没到过的镇子。镇子里没几家住户,那里的巫民倒是慷慨,招待他们吃住,都不必花钱,那些巫民只问他们外面的情况,像是也不太跟外面的巫民来往。那一次他们也是赶上大雨,就在那里一连住了一个月。主人虽然客气,却不准他们晚上出门,说那里不安全,晚上出门怕有危险。”
  祁烈说着,脸色露出令人心悸的神情来:“那个兄弟也是有点贪色,看主人家几个女儿都长得水灵,想晚上去碰碰运气。晚上就瞒着头儿溜出来往主人家女儿的屋子摸过去。那天赶上月光很好,他还没摸到主人家的屋子边,忽然看见主人一家子带着一队人从屋子里出来。他有些吃惊,说是白天看整个镇子里也没那么多人,居然都是躲在主人家里。可他又觉着有点不对,就悄悄缀在后面盯梢。看着主人带着这些人来到旁边的一块坡田上,这些人就纷纷下地种烟草,主人一家子不动手,只在旁边抽着烟看。他心说种田为什么非得晚上,觉得更是不对,就悄悄从坡田另一边摸过去偷看。这一看他给吓得个半死,那些种田的没一个活人,都是僵尸!”
  苏青头皮一阵发麻。
  “那些僵尸就这么种田,不知劳累似的,主人一家子就跟大爷似的在旁边歇着。我那个兄弟听见主人和几个女儿说,种田的人手最近有点不够了,前些天几个尸鬼倒下去站不起来了,大概是没用了。主人家的婆娘说那就把那几个东陆人也变了尸鬼,反正也养了他们那么久,这样还能用到明年。我那个兄弟吓得尿了裤子,回去跟他们头儿说,头儿还不信,可是跟他去那边坡田一看,也相信了。那片坡田大得没边,就凭那个小镇子上那些人,累死也种不过来,可是那烟草种得,井井有条。他们一伙马帮的人趁着夜深就悄悄溜了出来,不要命地往南逃,捡了命回来。”
  伙计们都倒抽一口冷气,这些话若是祁烈以前说,不过当个轶闻听听,走云荒的汉子,没几个会因为这个睡不好。可是昨天夜里过去,祁烈说的便不再是轶闻,在这片林子里,任何轶闻现在都可能忽然变成真的。
  “虽说是传闻,也未必不可能,”商博良点了点头,“所谓尸鬼,大概和僵尸差不多,没有意识,身体还能活动。越州那边的土俗,守灵的时候,尸体要用麻绳缚住,怕新死不久的人诈尸。虽然亲眼见过的人不多,但是诈尸未必是妄说。强壮的人遭遇什么事情,骤然死了,肌体中活力还在。遇到特别的天相,比如雷电,尸体就可能被激活。不过无论尸鬼僵尸,都还是人身,若是心脏不动,没有血流,身体就没有力量。所以只要刺穿他们的心脏,一定可以制服。”
  “商兄弟是博学的人,当时看着那东西扑过来,我们几个真是手软了。”彭黎低声赞了,“可这些尸鬼为什么在蟒蛇肚子里?”
  “那些僵尸就是蛊神……”祁烈低声说,“我想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我琢磨着,黑水铺那些人是自己让蛊神附体,变成尸鬼的。”
  “自己让蛊神附体?”商博良也吃了一惊。
  “我也是听说,虎山峒的巫民有这个蛊术法子,叫人头蛊!”祁烈深深吸了一口烟,“这人头蛊种在自己身上的,人不死,一点用都没有,人一死,却不一样,就变成了尸鬼。这个蛊跟血煞蛊一样,是大蛊,极恶极毒的,巫民跟我们一样,也忌讳人死了不安,所以等闲不用这蛊。这蛊以前有人用过,是为了报仇,说有个巫民镇子的头儿,为了抢人家的女人,下手把旁边镇子上一家小户的儿子给毒死了。这大户擅用的是毒术,怎么毒死的,查不出来,这里也不像我们老家,就是查明了,苦主也没处喊冤。这家的老爹怀恨,可是小家小户,儿子死了,媳妇给抢了,就剩他一个了,没办法报仇。他就扬言要杀了那个大户。大户也畏惧这种亡命之徒,出入都带着几十个家人保着自己。果然有一天,大户出门的时候,那家的老爹揣着刀扑出去要杀大户,可是他一个老头,没什么身手,当时就被大户的儿子一刀戳死在门前。大户心里松了一口气,想着最后一个能报仇的也死了。他也不让人把老头的尸体扔了,就放在自己门前示众。在巫民里这是常见的事情,要让人知道自己家有人有势力,吓唬其他想来寻仇的人。可是这大户不知道这老头是个蛊术高手,是自己身上下了人头蛊,老头心里恨死这个大户,变成尸鬼也记得找他报仇。夜里这老头就从大户门前爬起来,摸进去把大户砍成了一堆肉酱,他媳妇儿正陪着大户睡,老头也不认得了,一起砍成了肉酱。”
  商博良沉思了一会儿:“那么是否是这样的。黑水铺的巫民跟蛇王峒的人结了仇,知道这些人要驱蛇来杀自己。他们人少,没法抵抗,也逃不掉,就在自己身上种下了人头蛊。这样即便蛇王峒的蛇吞了他们,少不得还要回到自己主人的身边,这时候他们变做尸鬼从蛇腹里钻出来,杀了蛇王峒的蛇,也杀了驱蛇的人,便为自己报了仇。”
  祁烈点点头:“倒确实是巫民做事的狠劲!”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沿着原路回去?”彭黎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可苏青去探过了,昨夜的雨太大,黑沼那边已经完全不能走了,现在那里成了一条泥浆河。老祁,还有别的路么?”
  祁烈摇摇头,用焦黄的指甲抓着头皮:“没路了,黑沼那条路,虽然险一点,但是在几条路里还是最好走的。而且下这么大雨,一时也停不下,没有巫民带路,从这里再往里面去,一定迷路。到死都转不出来。”
  “可我们在这里还不是等死?那些蛇没准还会回来!”老磨站了起来,哆嗦着,“有路要走,没路找路出来也得走!”
  “笑话!”祁烈颓然地坐下,“这片林子里,找得出路来的都能赚到几十上百倍的钱,这些年来想在这里找口饭吃的前后怕没有千把号人?几个找出新路来了?还不是都埋在黑沼那些眼儿里了。”
  “但是老磨说得也不错,这里不能久留,”商博良说,“如果是蛇王峒和虎山峒结怨,只怕报仇来报仇去,还没个完。我们能抽身,最好赶快抽身。”
  “倒是有个法子,但是也是半条死路半条活路,看我们的运道。走不走,彭帮头说了算……”祁烈吞吞吐吐的,“我们去找蛊母。”
  “蛊母?”彭黎问,“谁是蛊母?”
  祁烈舔了舔嘴唇:“这巫民四峒,虎山峒、黑麻峒、蛇王峒、紫血峒,还有三母,蛊母、毒母和蛇母。巫民这些邪乎的东西,女人弄得比男人精,弄蛊的拜蛊母,是蛊术的头儿,弄蛇的拜蛇母,弄毒的拜毒母。不过也是说法,没什么外人见过这三母。三母各掌一个峒,就是几个大户也得把三母当神似的供着。蛊母自然就是虎山峒的一个神了。”
  “那紫血峒没有头目?”商博良问。
  “没有,紫血峒是个传说,从没人知道紫血峒在哪里。这片林子一般人走上半年也走不到头,不过这些年来的人也算不少,前前后后到过几十个镇子,有的是虎山峒的,有的是黑麻峒的,有的是蛇王峒的,可没人说自己到过紫血峒的镇子。紫血峒这地名儿,巫民也是不敢说的,说那里神着呢,有说只有三母能去,是祭祀巫民老祖宗的地方,那地方跟你去过的宁州幻城崖比起来还要神,巫民偶尔说一嘴,就像是不在天底下而在天上。当然也没有什么人能管着了。”
  “蛊母能帮我们么?”彭黎问。
  “有点苗头,至少可以去问问。我和虎山峒的人熟,若是能找到蛊母,找个人带我们出这里还是有点把握。而且现在要杀我们的怕是蛇王峒的人,蛇王峒的人和虎山峒的人结仇,蛊母对我们该是看作扎西勒扎的才是。”祁烈喷出一口烟,在地下磕了磕烟袋,“怎么着,彭头儿你说吧。”
  “老祁你犯傻了啊?什么虎山峒蛇王峒,要斗是他们巫民自己的事情,跟我们屁关系没有。你还真要去找那个什么蛊母?那蛇王峒的那些巫民还不非要我们死在这里不可?”老磨跳起来大声喊。
  “你他妈的才傻了呢?”祁烈跟他对吼,“你是走云荒的老人,我们给卷进来了!你以为现在逃蛇王峒的人就会放过你?我们杀了蛇王峒那么些大蛇,蛇是那帮巫民的命根子,你还指望他们能给你留活路?”
  “不……不是我们杀的……”老磨嘴里说着,心里已经颓了,无力地坐倒,双手胡乱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不是我们杀的也该我们死了,谁会相信说黑水铺的人用人头蛊杀了那些蛇?”
  伙计们互相看着,谁也拿不出主意来,最后都把目光转去看彭黎。彭黎谁也不看,一双眼睛沉郁地看着远处,嘴角紧绷。
  “为什么不找毒母和蛇母?”商博良问,“也许找到蛇母跟她解释说这事情跟我们无关,也会有用?”
  “兄弟这是你不懂巫民,巫民还听你解释?挥手弄出条蛇来就要吞你了。”祁烈摇摇头,“而且三母里,毒母和蛇母都找不着,据说就是住在那个什么紫血峒里,只有蛊母不在。”
  “你怎么知道蛊母不在紫血峒。”
  祁烈的脸色白了白:“我认识她……”
  他不愿再说下去了,往旁边挪了挪,背对着所有人,一个劲地只是抽烟。伙计们的目光都看着彭黎,盼着彭黎能说出什么听起来让人放心的话来。院子里一片死寂,久久的没人说话。
  “听祁头儿的。”彭黎终于站了起来,在靴子底上抹去了钩刀上的血污。
  
  中午,云层薄了一些,阳光从云背后透了出来,可是又下起了雨。细碎的雨丝在阳光里折射瑰丽的光,像是无数的光毫从天空里落下,看着这样温润的雨,谁也不能把它和院子里堆积如小山的尸体联系在一起。
  这片林子的美丽和可怖都一样令人迷茫。
  骡马们奇迹般的没有损失,这些牲口天生害怕蛇虫,感觉到蛇群逼近的时候自己便躲到了镇子偏西北的角落里,那里没有蛇。祁烈找到这些牲口的时候喜上眉梢,如果没了牲口,东陆人在这片林子里跋涉是很难走出多远的。
  伙计们把牲口都赶到滑道下,把箱子和柳筐沿着滑道推下来,重新往牲口背上装,商博良便也跟着搭手帮忙。他做这些事情也有模有样,不比老资历的马帮汉子们差。
  “不错啊,是把好手。”祁烈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点着一锅烟,半是偷懒半是搭茬儿。
  “一路游历,什么没做过?”商博良擦了把汗,“老祁,真有把握找到蛊母?其实我们也可以找个地方躲躲,等这阵子雨下过去,我们沿着黑沼那条路退回去,回毕钵罗那边歇歇,再找机会。”
  祁烈看着天上的云,摇摇头:“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在这片林子里,我们这样下去可活不下来,这不是山里,没处躲的。而且你不懂巫民那些事,要是真跟你猜的那样,两个峒斗起来,这报复,不死不休。我怕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个开头。我不跟那些伙计说,怕他们吓得路都不敢走了。”
  “你真的认识蛊母?”商博良从旁边牵过黑骊,这匹良马鞍辔还整齐,马鞍袋子里斜插着那柄森严古雅的长刀。
  祁烈出了一会儿神,点点头:“认识,还真认识有些年头了。你记得我说那个跟巫民小女人勾搭的那个伙计么?”
  “那个给蝎子吃了的?”
  “是他,他先头好上的和后来好上的,是一对巫民姐妹。姐姐妹妹都是制蛊的高手,原本该当蛊母的是姐姐,后来姐姐和我那个伙计都死了,妹妹就成了蛊母。说起来是小女人,其实年纪也就和我一边大,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求她帮忙,也许有点门道。”
  “如果有个老交情,倒是可图。”商博良翻身上马。
  祁烈呲着黄牙一唏:“想什么呢?交情?什么交情?我一个伙计跟她在床上搞那事就算交情?顺带还害死了她姐姐。巫民的女人,跟我们不一样的,人家一辈子,男人多着呢,到了最后,扳着手指没准儿都数不过来,还有谁记着谁?”
  他又是出神,默默地看着自己脚下,缓缓吐出一口烟来。
  “我说商兄弟,”祁烈也不抬头,低声说,“还跟我们走?这是九死一生的路……自个儿找生路去吧!”
  “可我去哪里?在这里我人生地不熟,而且也卷了进来。我杀的蛇,只怕不比彭头儿少。要能逃,大家不都逃了?”商博良淡淡地说。
  “不一样的,你要是自己想逃,我指点你附近还有几个镇子可去。你单身一个人,虽然有点风险,可是你好身手,长相说话也讨巧,拿点绸缎当见面礼,没准巫民还会收留你一阵子,谁也想不到你跟这马帮有关,蛇王峒的人报复,也轮不到你头上。”祁烈看着他,“而且哥哥我也为你冤,本想带你一程送你个人情,结果把你牵扯到这个事情里来,你是想去云号山,跟我们这帮子走云荒的卖命汉子没有什么关系。”
  “老祁,别这么说,大家差点就一起死在这里,还能说没关系?”商博良避开了他的目光。
  祁烈点点头,低头抽烟。烟雾腾了起来,罩着他。
  他忽地抬头:“兄弟啊,你跟老哥哥说实话,你是不是惦记着那个巫民的女人?”
  商博良吃了一惊:“老祁你怎么说起这个?”
  “别以为我们一帮粗人就没心眼儿,看你看她那眼神儿,我也猜个八九不离十。我现在一把年纪,论起女人好不好只算一夜几个金铢,可年轻时候也是个傻小子,我遇上那个巫民小女人的时候……真以为就这么呆在这林子里,过一辈子也不算吃苦……想起来怪可笑的。”祁烈讪讪地自嘲了一句,换了话题,“说起来也真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干什么的,要说迎亲,刚刚闹出那么大的事情来,也不该赶在这个当口迎亲。要说是赶蛇来吞人的,可看着也不像。长得单薄了点儿,不过冷冰冰的倒也有点味道。”
  “其实跟巫民的女人没有关系,只是看见她,觉得那张脸那么熟悉,所以想到以前的事。”商博良沉默了一刻,“以前的很多事,有时候以为都想不起来了,可是看见她的时候,忽然都记起来了,还是那么清楚。”
  “过去的女人啊!”祁烈干笑几声。
  商博良牵动嘴角,似乎是要笑,却没能笑出来。两个人互相瞟了一眼,沉默得尴尬起来。
  “兄弟啊,这个世上,其实万事都好说,最怕的,便是人心里不平,惦记着什么东西,得到了,失去了,惦记着什么人,在身边不在身边,死了的活着的。”祁烈跨上大公骡,大声叹了口气,“不过你若说真的什么也不在乎,那人活着又有什么劲儿,不如死了算了。”
  祁烈在骡子背上歪头晃脑的,远去了。商博良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仔细一想,才明白那话本不该从祁烈的嘴里说出来。
  所有骡马都已经整束好了,一匹接一匹地出发。彭黎留在最后,举着一只火把,站在滑道尽头。这个彪悍强横的宛州行商此刻分外的沉默,双眼无神地瞪着前方,看着一匹一匹的骡马出发。
  “彭头儿?看什么呢?”商博良走到他身边。他看得出彭黎有心事。
  “想要记着这个地方,知道荣良死在哪里。”彭黎低声说,“这个地方不祥,还是烧了吧,一切都烧掉。”
  他向着滑道上方掷出了火把,那里已经浇了酒窖里搬出来的酒,都是巫民的土酿,干辣性烈,东陆人喝不惯,却是最好引火。火焰立刻腾起两人高,迅速地蔓延,这个以竹木支撑、构建在沼泽上方的镇子整个地开始燃烧了。熊熊大火,扑面而来的热浪烫得人脸像是要溶化。
  商博良和彭黎比肩看着那火焰,火焰里的那个院子里堆着死去伙计们的尸体,还有那些从蛇腹里爬出来的尸鬼以及死去的巨蟒。这些生前的死敌如今被一把火一同化成了灰烬。这也是处理尸体最好的办法,这周围都是沼泽,缓慢地流动,找不到一块合适的葬土,即使埋下去,尸骨也会被流动的泥浆缓慢地带去别处,再回来的时候也不复有纪念的地方。
  “荣良真是彭头儿的好帮手,是为了救彭头儿啊。”商博良翻身上马。
  “他是我弟弟,他姓彭,彭荣良。”彭黎也翻身上马。
  马帮顶着蒙蒙的太阳雨,向着密林的深处继续进发。黑沼的对面,老铁站在树上眺望着面前一条流淌的泥浆河,欲哭无泪,恨自己昨夜胆小怕事,被兄弟们留在了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whose more the fool,the fool or the fool who follows?

一个民主国家,主权应该在人民手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一个号称民主的国家,而主权不在人民手中,这决不是正轨,只能算是变态,就不是民主国家...不结束党治,不实行人民普选,如何能实现民主?把人民的权利交给人民! (《新华日报》1945年9月27日社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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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4 19:38:23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老磨在队伍最前面挥舞着砍山刀,刀下一片一片巨大的蕨叶被从中劈开,低矮的灌木和爬藤中被犁出一条路来。开路是老磨的绝活,祁烈就是为了这个把这个老兄弟重新找了回来,彭黎的钩刀杀人再利,要在云荒的林子里赚钱活命,却不是靠杀人的身手,而是找路。
  马帮的后面乌云又追了上来,中午才下过一场大雨,伙计们浑身还是湿透的,眼看下一场雨就要来了。商博良拉着黑骊在队伍的最后面压阵,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云层,知道他们已经难以在雨下下来之前找到避雨的地方。
  这几天的雨太大了,原有的道路全都变成了泥水地,祁烈只能凭着感觉找路。而且林子越来越密,已经不像在黑沼以南,那边的林子多半都是高大的蕨树,而这里不但有大蕨,还有带刺的灌木和浑身血红色的地爬藤,这些杂草下半截都被泥水泡着,可是钻出来的枝条要么碧绿,要么鲜红,颜色艳丽动人,很多带着有毒的刺。即使靠着老磨一把锋利的砍山刀,他们每天能推进的路程不过是十里路。而且很难确定在林子里是不是走了直道,他们很少能看见阳光,难以确定方向。
  离开黑水铺已经是第五天了,一路上他们再没见过一个人。
  彭黎和祁烈带着自己的牲口靠近商博良,他们三个现在俨然都是这马帮的头目了。彭黎找他讨论,商博良也不推辞。他不熟悉云州,可确实是极有经验的旅人,说话不多,却往往能够一言中的,彭黎很赏识他的冷静。
  “再走两三里就必须歇了,火把已经不太够,夜路不好走。”彭黎说。
  “连着五天都没有找到别的巫民镇子,也看不见人,看起来倒不像是三峒之间有冲突的样子。”商博良说。
  “难说,”祁烈摇头,“五天都看不见人,才是最糟的事情,这些巫民都干吗去了?你能说他们不是去驯蛇炼蛊磨刀了?”
  “老祁,我们这么往前,到底是要去哪里?”彭黎问,“这巫民的镇子,就这么稀稀落落,几天看不见一个?”
  祁烈的目光在老磨砍下来的蕨叶上逡巡:“我们避开了别的镇子,鬼知道那里现在住着什么人,没准儿我们赶踩进人家的镇子里,又看见几十条大蛇游过来。我们要去的地方,只能是鬼神头。”
  “鬼神头?”商博良问。这还是祁烈第一次说到这个名字。
  “就是蛊母所在的镇子。可我没有去过。”祁烈说,“我是听以前的一个伙计,后来他去别的马帮了,可还是走云荒。他说有一次不小心摸进了蛊母所在的镇子,叫做鬼神头,说是这一带最大的镇子。又说里面的巫民说蛊母和毒母蛇母有仇,所以不愿和她们一起住在紫血峒,所以自己出来,带着一帮追随她的人建了新的镇子,因为蛊术是鬼神之力,这些巫民又有蛊母这样的大人物撑腰,就把镇子起名为鬼神头。”
  “如果是大镇子,该不会轻易错过。”彭黎说。
  “看我们有没有这个命,”祁烈摇头,“这个鬼神头,至今也只有我那个伙计说去过。去别的巫民镇子,还有路标,巫民自己会摆石头阵指路。不过这鬼神头,去那里是什么路标都没有的。说是蛊母怕毒母和蛇母找上门来打搅她修习蛊术,所以只有她最亲信的一帮虎山峒巫民能够进入,每个能进去的人都是凭着脑子好找路,里面的人也很少出来,更不准任何人偷画鬼神头的地图。这镇子里住了三母之一,在巫民心里就神圣起来,位置是不能暴露给外人的。”
  “没有路标,老祁你也没去过?”商博良不禁有些担心。
  “是,不过只要是人走过的路,总会留下一些痕迹,好比路上有脚印,我们追着脚印走就好了。”祁烈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说。
  彭黎看了看自己脚下,皱着眉:“雨太大,人踩出来的路早都看不见了,哪里有脚印?”
  “不是那种脚印,彭头儿你想,巫民要从这里去鬼神头,他们会怎么走?”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知道地方,走就是了。”
  “不,他们跟我们一样,得持一把砍山刀把路砍开。”祁烈指着一旁的蕨叶,“砍蕨就是他们不小心留下来的路标!”
  彭黎看着那些老磨新砍下来的蕨叶,迷惑不解,又顺着祁烈的手指看向头顶的大蕨树。他的目光忽地锐利起来,凝视片刻,微微点头。
  “那里被人砍过。”彭黎说。
  商博良也看清了,大蕨离地一人半高的地方,一根粗壮的叶柄上却没有蕨叶,末端枯萎发黑了,隐隐约约却可以看得出那断口一半是平整的,就像是被刀砍过。不用心却根本看不出来,这里自然脱落的大蕨叶子无处不是。
  祁烈用烟杆比了一个往下劈的动作:“蕨树长得极快,那个地方几个月前还只有人那么高,一定是挡路的。我们想,那巫民势必跟老磨一样拿一把砍山刀开路,在蕨树枝子上一刀砍开个缺口,再把叶子扳下去弄断。我们寻着这些少了叶子的大蕨走。”
  商博良深吸一口气,赞叹:“这样的路标,不是老云荒怎么认得出来?”
  “可怎么就知道这是去鬼神头的路?不是去别的巫民镇子的?”彭黎不放心。
  “不会,如果是去别的镇子,巫民肯定会留下更可靠的路标。而且,”祁烈神情里透出不安来,“昨天夜里忍着没敢说,我们怕是已经迷路两天了。”
  “迷路?”彭黎大惊。
  “没错,这片林子我觉得是我从来没走过的。我是靠着偶尔出太阳来找方向,我那个有命从鬼神头回来的伙计只说这路是一直向东向北,沿着阴虎山的山脚转。可是我一路摸过来,越来越认不出路来,以前我到的地方,从没有这么多这样古怪的爬藤,要是我猜得没错,这里是饮毒障。”
  “饮毒障?”商博良问。
  “其实是片林子,据说林子里满地都生红色的藤子,叫蛇骨藤,我猜就是这种藤子。巫民都说这种藤子的刺有毒,所以有的蛇没毒,就来这片林子里,把身子缠在蛇骨藤上,让刺都扎进自己身体里,这样只要几个月,那蛇就会慢慢转作鲜红,蛇骨藤的毒也都流进它的血里。这些蛇虽然没有真正的毒牙,可是满身是毒,别的东西也就不敢吃它。所以是蛇取毒的地方,就叫饮毒障,这里本该是最难走的路,没有任何镇子,即使巫民走路也要远离这地方,可为什么居然有人砍蕨开路?”祁烈转头看着彭黎和商博良两个,“只能说是我们碰巧已经撞中了,这里就是鬼神头,蛊母筑的新镇子,她藏在这里,便谁也不方便找她寻仇。”
  “那这里不是蛇窝了?”苏青凑了过来,脸色难看。
  “说是这么说,巫民也说这里是蛇窝,可是我们一路上也没看见多少蛇。而且你仔细想想,满地爬藤,长虫在这里也不好活,长虫是个缠树的东西。蛇骨藤多半只是传说,巫民的话也不得全信。你还真的信把身子缠在这藤上就能全身带毒?”祁烈歪了歪嘴。
  大雨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打在人身上都痛,打在蕨叶上则可以把嫩叶子打穿。说话的几个人一仰头,看见密密麻麻的雨点扑面而来,天空里已经漆黑一片,隐隐有云层滚动,像是水池里洗入了浓墨,漆黑的墨迹随着水流飞腾变化。
  “妈的!又下起来了。”苏青狠狠地说。
  这里几乎不可能有避雨的地方,唯一能避雨的只有那些巨扇似的大蕨叶子。
  “人要送死,鬼催上路啊。”祁烈望着天空里,喃喃地说。
  “彭帮头,”他低头回来看着彭黎,“别舍不得火把了,点起火来连夜赶路吧,一口气找到鬼神头。”
  “真能一口气找到?”彭黎问。
  “我能感觉到,能闻见那个味道。我们近了!很近了!”祁烈狠狠地抽动鼻子。
  商博良看着他,觉得祁烈那双黄少白多的眼睛里透出了一股贪婪而急切的光,又像是野兽面对着可口却危险的猎物,即将扑上之前的毅然决然。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有什么在鬼神头等着他们,他们现在也不愿意想,至少鬼神头那里是个镇子,有避雨、烤火的地方,继续在这个雨林里走下去,人们怕都要疯了。
  “点火!”彭黎下令。
  祁烈用烟杆在大公骡屁股上用力一戳,骡子嘶叫着往前跑,祁烈高举了火把,在蕨树上寻找那些几个月前被砍掉叶片留下的痕迹。伙计们拿油布披在头上,拖着脚步跟他赶路。牲口的叫声让人悲惶仿佛脚下的是末路。
  “嘿哟嘿,走山趟海光脚板嘞,遇山踩个山窟窿嘞,遇水就当洗泥脚嘞,撞到天顶不回头嘞!嘿哟嘿!”祁烈嘶哑地大唱着歌,“老磨你那砍刀玩命地下嘿,找到活路让彭头儿出钱,给你去找最软最滑的小娘子嘿。”
  也不知道是被逼无奈还是最软最滑的小娘子这个空洞的许诺在起作用,老磨也跟着发狠地挥刀。队伍前进的速度居然胜过了无雨的时候,伙计们感觉到一点点火星般的希望,随时会被这冷雨浇灭,可是谁都不肯放弃。
  “老祁这个走法,今夜要真的还找不到鬼神头,我们怕是全要累死在这里了。”商博良看着彭黎。
  “随他,跟着他走!”彭黎死死盯着祁烈的背影,在泥水里拔着脚前行,“走路的人,会感觉到什么时候快到头了,要把最后一点力气也使出来。就像打仗的人,能感觉到再加一把劲敌人就垮了,这时候领兵的便要自己带人上去拼命!没理由,就是感觉。”
  “感觉错了就算了?”
  “那就是命不好。”彭黎低声说。
  
  天已经变得墨黑一片,那不是因为雨云,而是已经入夜。可是雨还没有停,雨流狂泻而下,风咆哮着从蕨叶中穿过,令这些东陆人也怀疑是不是世上真的有雨神,而雨神正暴怒地肆虐,在云层之上把数千万钧雨水砸向地面。骡马们也畏惧起来,却又不敢停下,人和牲口都是搏命一样往前赶。
  “绳子!用绳子把牲口连在一起!”商博良拉紧身上披的油布,对着苏青咆哮。
  “先得把前队停下来!队越拉越长了!”苏青也对着他咆哮。
  两个人都不想这么说话,可天地间都被暴风骤雨的声音充斥,即使贴在耳边说话,也必须咆哮才能让对方明白。
  他们已经忘记了在这场雨里跋涉了多久。为首的几个人还能死撑,剩下的人只是埋头往前挪动脚步,他们没有力气说话了,人整个就是泡在水里,全身酸痛不堪,腿肚子发疯似的抖。可是没有人抱怨,没人敢停下,现在往前挪一步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现在停下,没有同伴能救自己,因为同伴们也都是强弩之末。人的潜力在生死关头终于显露出来,马帮汉子们的小腿已经被蛇骨藤的刺挂花了,尖刺里轻微的毒也渗入了他们皮肤里,雨水泡着,血不断往下流,混进脚下的泥水里。可他们不愿意穿上可以保护小腿的牛皮长靴,蛇骨藤并没有多大的毒性,伤口的痛楚还能让人清醒,而沉重的长靴如果穿上,他们根本无法在这个泥泞的地面上走出多远。
  苏青说得对,队伍已经拉长到接近一里了。大雨瓢泼,几十匹牲口,隔得远的甚至看不见前面人的背影,这么走下去,迟早失散。如果不是彭黎含着牛角哨坚持走在最后,把掉队的重新都压着往前赶,这队伍只怕还得拉得更长。
  “他妈的!前面祁头儿走疯了!”苏青大喊着骂,“商兄弟你往前赶,让祁头儿慢点,等等后面的兄弟,我往后面找彭头儿,让后面的兄弟跟上去。先停一下,点一点人头。”
  “好!”商博良大声地答应。
  他和黑骊还能撑,这一人一马在马帮里已经变做了不可思议的存在,即使在暴风雨中,商博良的黑马也不惊恐。它变得异常警觉,马眼里闪烁着凶猛的光,沉重的打着响鼻注视周围。商博良一加快,它立刻跟上。他们越过了二十多匹骡马,终于追上了前面开路的老磨和祁烈。
  “我砍你他妈的个饮毒障,我砍你他妈的个蛇骨藤,我叫你他妈的生来命不好,今天遇见老子,把你根也挖出来!”祁烈满嘴都是恶毒的咒骂,和老磨一样挥舞着一柄砍山刀往前突进。他开路的本事赫然不在老磨之下,只是那种玩命的劲头令人惊恐,商博良愣了一下没敢立刻靠上去,只觉得这个老行商真是疯病发了。
  而老磨到了最后关头还是没有祁烈那样的凶狠。他已经油尽灯枯,满嘴都是白沫,可还木然地挥舞砍山刀拼命往下砍去,一边拖着脚步前行一边悲哭,整个人像是傻了。
  “老祁!老祁!”商博良知道不能等了,这两个人随时都会倒下去,冲上去从后面把祁烈连着两臂死死抱住。
  “放开!老子正砍得欢,你拉老子干什么?”祁烈回头一口口水吐向商博良。
  商博良也不闪,口水吐在他衣领上,腥黄色,透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这是体力将近耗尽的征兆,外面是瓢泼大雨,身体里却开始脱水,口水便也干涩黏稠起来。
  “老祁!这样下去,你和老磨谁也挺不到鬼神头。”商博良顾不得擦去口水,“慢一点,喘口气,后面的兄弟已经跟不上了。”
  “不能喘!”祁烈居然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喘口气,我们就死了。我跟你说过的,走云荒,毒蛇口里夺金珠。不能犹豫,钱是拿命换的。”
  他指着自己的小腿,那里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边缘已经开始溃烂:“别以为蛇骨藤不毒,这东西的毒性只是起得慢,发作起来,浑身瘫软。但它的毒有个好处,发作起来一点不痛,舒服得像是躺在云里,慢慢睡着了就死了。”
  他狠狠地一抓商博良的衣襟:“可我还不想死!”
  商博良松开他。他转过身,又是挥舞着砍山刀大步地往前。他们说话的功夫老磨已经又在蛇骨藤和灌木里犁出了五尺长的路,商博良看见老磨木然的脸上挂着泪水,一股冷气从心里生出来,冻得心里发痛。
  恐惧从他心底里幽幽地升起来,他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这些马帮的汉子忽地都变做了陌生人。他们为了什么来到这里,为了什么拼上了命赚钱,又为了什么在觉得自己将死的时候还在挥舞砍山刀奋力前行。商博良忽然发现他把这些人也看得太简单了,这些村俗的汉子心里,也都各藏着一个鬼神,这鬼神和蛊的力量一样,会叫他们做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祁烈和老磨挥舞砍山刀的劲头,岂不正像那些扑向巨蟒的尸鬼。
  商博良站在冷雨中,缓慢而用力的,打了一个寒战。
  一个马帮汉子从商博良身边走过,满脸都是雨水,木然地带着笑。商博良眼角的余光瞟到了他脸上那种古怪的笑,忽地一愣,上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这么一拍,那个汉子顺势就向前扑倒,他脸朝下趴在泥泞里,再也不做爬起来的努力。商博良上去拉起他,把他翻过来,看见那张满是泥水的脸上带着惬意地笑,就像是劳累了一天的人躺在最舒服的大床上,而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蛇骨藤的毒性终于开始发作。那汉子临死之前感觉到的,想必就是祁烈所说睡在云里的快活。
  商博良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做什么。他把汉子的尸体往一旁推了推,牵过汉子手里的牲口,跟上了祁烈和老磨。一个又一个的马帮汉子从那个死去的同伴身边经过,每个人都低头赶路,没有人扭头多看一眼。
  
  “老祁我们要死了。老祁我们要死了。”老磨木然地哭。
  他已经跟不上祁烈的步伐了,祁烈冲在最前面,砍山刀发狠地斩向灌木群,不唱歌了,而是狂笑。
  “老祁我们要死了……”老磨觉得最后一丝力量也在从他的身体里缓缓离去,他甚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慢慢地坐在泥水里。
  “没死呢!没死呢!”祁烈忽地回头咆哮起来,脸上满是疯子般的狂喜,“他妈的这不是路么?他妈的这不就是路么?你们脚下的就是踩着脚板心也痛的石头路啊!”
  他使劲踩着脚下的泥水,水花四溅。
  后面的汉子们忽而都惊醒,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脚下不再是软绵绵的泥水地里,泥水之下又硬又平整,分明是石头。商博良急忙蹲下,以手插入泥水里,他平静如止水的心里也跳起一阵喜悦。确实是石路,而且不是天然的,整齐的石缝说明那是人工修砌的,只是年代久远,石缝里也长出了灌木和爬藤,加上泥水横流,直没到腿肚,把路面给遮蔽了。
  整个马帮沸腾起来。前面的几个伙计一手从腰间拔刀,一手拔出刀鞘,高举刀和刀鞘在空中交击。这在战场上是“大胜”的信号,而在这里,能活下去便是真正的“大胜”。后面的伙计也都听见了前面的欢呼伴着叮当作响的敲击声,没有人疑惑,人们都知道前面的人找到了什么,他们也一样以刀敲击刀鞘。这声音一个接一个地传出去,瓢泼大雨中足足传了一里,骡马们都预感到了死里逃生的喜悦,欢快地叫了起来。
  队伍最后的彭黎和苏青也听见了远处雨幕中传来的喧闹和欢腾。只有这两个人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沉默地对看了一眼。
  “真的找到这里了。”苏青低声说。
  “出发前就说过,这件事九死一生,我们便要做十个人里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彭黎遥望前方。
  “是!”苏青猛一低头。
  马帮踏着泥水飞奔起来,祁烈和老磨两柄砍山刀如同剪子似的在灌木丛中拓开仅够一人一马经过的通道。他们越是往前走,脚下的泥浆就越薄,古老的石头路面渐渐显露出来,草木也越来越稀疏。最后人们已经踏着一条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黝黑石道,大步向前狂奔。
  雨还在下,周围不再有大蕨和蛇骨藤的影子,浓厚的雾气遮蔽了周围的一切。人们只知道这是林子深处的一块巨大空地,石道一直通向浓雾的中央。
  “灯!灯!”祁烈大喊起来。
  雾气深处忽然出现了一点火光,隐隐约约,晃晃悠悠。它的光色在雾气中是温暖的橘黄,尽管那么微弱,却让人像是飞蛾般恨不得扑过去。
  祁烈双手搭在肩上,高呼着:“扎西勒扎!扎西勒扎!”
  他往前飞跑而去,老磨愣了一下,也抛下砍山刀向前飞奔。所有的马帮伙计像是着了魔似的,丢下骡马的缰绳,争先恐后地向着那点火光跑去。商博良想要喝止,已经来不及了,他别无选择,从黑骊背上抽下长刀插在腰带中,按刀紧紧跟随在后。他一双温和如水的眼睛忽然变得犀利如电,紧紧盯着雾气尽头摇晃的那点火光。
  持火的人静静地站在石道中央。
  他手提着一盏灯,灯周围罩着琉璃的薄片来抵挡风雨。那是一个巫民,健硕英武,他披着一件黑色的长斗篷,赤裸的胸膛上绘着五彩的图腾,头顶的银箍周围插满山鸡的羽毛。可没有人能看得见他的脸,他的半脸笼罩在一只骷髅的面骨下,骷髅表面鎏银,泛着凄冷的光。
  所有伙计看见那鎏银面骨,都惊得停下了脚步,没有人会忘记那可怖的银鹿头。祁烈也呆在那里,手按刀柄,急促地呼吸着,死死盯着那个沉默的巫民。最后彭黎也赶了上来,马帮几十条汉子和一个提灯的巫民对峙,曾和蛇群死战的汉子们却没有一个敢扑上去,巫民也不畏惧他面前几十个提着刀虎视眈眈的末路凶兽,丝毫也不挪动。
  彭黎、祁烈、商博良三人并肩站在了巫民的对面。
  巫民露出的下半张脸上忽地露出了一丝友好的笑容来,他躬下身子,用最正宗的东陆官话说:“扎西勒扎,欢迎我们远道而来的朋友。”
  这是似乎一个年轻男子,可他的笑容竟然如此的迷人,即便头上的头骨面具也不能抹去他的妩媚。这份不曾被期望的友好令伙计们的恐惧退去了一丝。
  “扎西勒扎。”彭黎上前,“我们是……”
  “不必说,”巫民温和地打断了他,“我已经知道你们是谁。你们是谁也不重要。你们能活着来到这里,那是蛊神保佑着你们,否则没有外乡人能走过饮毒障,那是蛊神为供奉他的人所设的保护。他允许你们来到这里,你们便是尊贵的客人。”
  他转过身,比了一个手势,示意马帮跟着他。
  整个马帮小心翼翼地跟着这个不明来历的巫民走向雾气的更深处。他们脚下的石道越来越开阔,再往前走路边开始出现石刻的古老图腾,它们足有两人的高度,长着狗的脸,却有着粗壮的身子和鹰一样的双翼,目光炯炯地直视前方。
  “这是什么?”彭黎低声问。
  “狮子,巫民说是守卫死魂的神。”祁烈粗喘着往前挪动脚步。
  “狮子?”商博良呆了一下。
  “这里跟外面不通信息,没见过狮子,却传说狮子是野兽中最威猛的东西,长的就是这个模样,还说是太古时候神人传下来图案。大概是用狗和老鹰还有别的野兽凑出来的东西。”
  “有人!有人!”一个伙计压着声音喊。
  路边出现了更多的灯火,夹道排作两排。道路两边像是一支隆重的欢迎队伍,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每个提灯迎候的巫民都带着鎏银的头骨面具,露出微笑,服饰华丽。他们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每人都手握一把米粒洒在石道上。马帮就踩着那些晶莹的米粒惊叹着走过。
  “这是巫民欢迎贵客的礼节。”苏青低声说。
  “嗯。我也曾听说。”商博良说。
  “可他们为什么要欢迎我们?”苏青的声音里透着寒意。
  石道前面终于出现了一座竹楼,竹楼下站着窈窕的少女。她们的肌肤像是小麦和蜂蜜的颜色,皮肤柔细,身体娇软,即便带着可怖的面具,马帮汉子们也忍不住一阵躁动。少女蹲下身用银碗里的水仔细擦拭马帮汉子们的小腿,擦去泥垢和血污。被蛇骨藤尖刺划伤的地方,疼痛迅速地退却,泛起了一丝丝清凉来。那银碗里的无疑是解毒的药水,看着那些身形妩媚的巫女们蹲在自己脚下擦着自己一双毛糙的粗腿,汉子们无不觉得飘上了云端。
  擦到老磨的时候,老磨两眼一翻,失去了知觉。苏青过去一把揽住他,试了试他的呼吸。
  “没事,累得晕过去了,若是再撑一阵子,必定是死在路上了。”他说。
  汉子们被请上竹楼。上面地方开阔,早已敷设了织锦的坐垫。巫民不能生产织锦,才要从东陆行商手里购买,这东西在巫民地方,本来是仅有大户人家主人才能享用的。马帮的汉子们自己贩织锦,可舍得自己坐在织锦上的也不多,看着这么奢华的款待,战战兢兢地不敢坐上去。
  引路的那个巫民笑了,轻轻挥手,竹楼下奔上来的巫民少女们立刻搀扶着汉子们坐在垫子上。屋子中央生起了温暖的火盆,巫女们给汉子们解下身上湿透的外衣,立刻又有人送上烘得暖暖的衣服来。
  轮到商博良的时候,这个年轻人笑了笑,也顺从地脱下上衣。他露出的胸膛结实宽阔,却有狰狞的刀疤横胸而过,曾经受伤的时候他的胸肌想必是几乎被割断了。
  “像是战场上受的伤啊。”彭黎坐在他身边,漫不经心地说。
  “以前也曾从过军。”商博良淡淡地说。
  他转向身边的祁烈,祁烈正默默地看着竹楼外的雨。雨中,一座颇有规模的城镇若隐若现,高矮不一的竹楼架离地面,上面铺着厚而密的竹叶遮雨,下面离开地面的潮湿。这在巫民的镇子里是最好的房子了,竹楼的窗口几乎都亮着灯,在他们的位置看去,美丽而迷蒙。
  “这么险恶的林子里,也有这样的镇子,安静得让人把什么忧愁都忘了啊。”商博良低声地赞叹,轻轻抚摸腰间那个从不离身的皮袋子。
  “我终于活着踩到这块地皮了。”祁烈喃喃地说,出神地看着外面。
  商博良诧异地看着他,祁烈的话里没有死里逃生的狂喜,却有一丝淡而悠远的欣慰,如同行过数千里路,回到了故乡,看见自小熟悉的流水时,轻轻地叹口气。
  “商兄弟,我撑不住了。”祁烈的脸色微微变了,不住地哆嗦,“你们自己当心吧。”
  他软软地倒在坐垫上。商博良拉起他,试了试他的呼吸,才发现他和老磨一样,是力尽晕了过去。这个老云荒最后开路的时候,远比老磨更加拼命,商博良此时触到他的身体,才感觉到他全身肌肉都虬结如铁块。这是用力过度全身痉挛的征兆,商博良急忙用手掌边缘为他敲击全身,怕他从此就瘫痪了,祁烈带的伙计们也懂得这个道理,聚过来七手八脚地帮着按摩。
  伙计们和巫民少女一起把祁烈抬了出去,商博良默默地站着,忽然想到雨里高歌着开路的身影。真是执著,其实这个人早该在半路就倒下的,他远比老磨更累,可他一直坚持到登上这个竹楼,深深看了一眼雨中的鬼神头。
  其实祁烈不是为了求生啊,他想,祁烈是真的想看一眼传说中的鬼神头。
  
  引路的巫民拍了拍手,周围的巫女和他一起把头骨面具摘了下来。引路的人是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巫民少女也多大妩媚。他们摘去那个面具之后,马帮汉子们心里又松懈了许多。
  无论怎么看,他们终于是来到了一个友好的地方。
  “这面具是我们祖先的头骨制成,希望没有因此惊吓了诸位。因为蛊神节即将结束,恶灵最猖狂的时候也是这时,祖先的灵魂会保佑我们不受恶灵的侵扰。只有回到家中,我们才会取下。”巫民男子说话温和中正,彬彬有礼。只听他说话,绝不会想到他是个巫民,而觉得是东陆大家族的少年。而他的神态恭敬却威严,像是古老神殿里走出的国王般,令人不敢对他有任何轻视。
  “不知道您如何得知我们的身份的?”彭黎问。
  “蛇王峒的人杀死了我们在黑水铺的同胞,我们虽然愤怒,却因为那里都是蛇王峒的大蛇,不敢去讨回血债。可是我们安插在蛇王峒的人说有一队东陆的行商为我们的同胞报了仇,杀死了蛇王峒许多大蛇。当你们接近这里的时候,我们已经发觉,派人悄悄查看,如果是敌人,是躲不过我们的吹箭的。而我们发现来的竟是为我们报了血仇的朋友,这是蛊神也不忍心伤害你们,所以指引了你们道路。”
  彭黎和商博良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意识到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蛇王峒和虎山峒,蛇和蛊,两者之间正是轮流上演惨烈的复仇。
  “也多亏你们选择了来鬼神头避难,蛇王峒的人据说正在四处搜寻你们。如果你们被盯上了,你们很难发觉,而后他们会在深夜带着大蛇包围你们的营地,那时候你们就太危险了。”男子又说。
  伙计们都打了几个寒战,回想自己在林子里跋涉的时候,只觉得无时无刻没有一双眼睛在林子深处悄悄窥伺着自己。
  “到了这里,便安全了,贵客们不必再担心。饮毒障是蛊神设下的屏障,鬼神头是他留给我们的家园,在这里我们不必担心蛇王峒。何况蛊母会保护我们所有人,蛇王峒的人终会为他们的暴行后悔的。”男人安慰,“我们很快就会派人送你们去毕钵罗,从这里去毕钵罗的路,仍有一条是通畅的。”
  伙计们惊喜起来,想着能回到毕钵罗去,便可从帕帕尔河和锡甫河坐船,一路出海,直达衡玉。他们刚到毕钵罗的时候,讨厌那西陆的城市,潮湿土俗,不如东陆大城来得舒服,可是现在想来,比起这片林子,毕钵罗就是天堂了。
  “不知……可能在这里交易?”一个走云荒的老伙计犹豫着问,“我们带了上好的织锦。”
  他不知是不是该说出来,彭黎在一旁,似乎完全没有想提交易的事情。这些汉子刚刚逃出生天,却忍不住又犯了商人贪利的心,想着这样回去,命虽然拣了回来,亏本却也是要命的。他们这些小商客搭彭黎的队,自己也借了钱自己捎了点货,不换成东西带回宛州大城镇里去买,这次的鬼门关就白闯了,还要被人追债。
  “我知道你们想要交易的龙胆和金鳞,这两样却是蛇王峒才有的东西,这里没有。”男子微微一笑,“不过我们这里虽然是出产很少的树林,可未必只有龙胆和金鳞两样东西值钱。”
  他拍了拍手,似乎早有准备,纱衣赤脚的少女从竹楼下上来,捧着银制的盒子。男子打开盒子,把里面的东西给伙计们看。所有人都面面相觑,那是些僵死的小虫,每只不过两只蚂蚁大,身体泛着蓝金色的微光。
  “看着不起眼的东西,可有特别的用处。这是缠丝蛊的蛊虫。”
  听着男子这么说,伙计们都惊得想要站起来。他们见识过蛊的可怕,而几百上千条蛊虫现在就在他们面前的盒子里。
  巫民男子和少女一同笑了起来,那些十六七岁的巫民少女笑得尤其妩媚,笑起来目光婉转,往马帮汉子们这边瞟来,春水一样的瞳子无声无息地勾人魂魄。
  “蛊虫确有极其可怕的,大蛊我们自己也害怕,可蛊也有种种的好处。”男子说,“缠丝蛊只有一个用处,就是若是把它捣碎,混在酒里给女人喝下去。女人就会情难自禁,身边若有男子,便觉得那男子是天上地下最好的男人,恨不能搂在怀里怕人抢了去。若是男人想和她做什么,她更觉得是天神赐福,求都求不来,更何况拒绝?”
  男子说着,取了一只蛊虫,用手指碾碎,洒进少女端上来的银杯里。杯子里已经有酒,那些虫粉粘了酒就化了进去,蓝金色的粉末一融,却没有一丝颜色留下,还是一杯清澈的米酒。
  伙计们已经有些心动,却还有一个老商客犹豫着问:“这倒也不算太过稀罕,不就是春药了么?”
  巫民男子笑着摆摆手:“春药会有味道,缠丝蛊却没有,春药喝下去只是动了情欲,第二天女人醒悟过来,也猜得出是怎么回事。缠丝蛊却不一样,喝下去,那女人只觉得这男人好,心甘情愿许身给他,却不是为了情欲。第二天缠丝蛊就退,女人不再那么糊涂,可是前一晚觉得男人如何如何的好,这份情思总埋在心里,不但不怨,还会想着念着。这怎么是春药能做到的呢?”
  男子举起杯中的酒,以眼神示意旁边一个明媚娇小的巫民少女。巫民少女妩媚地一笑,轻轻闭上眼睛,仰头张嘴,粉红色的舌头伸出一点,像是要去舔挂在银杯边沿的一滴酒。
  “我只要把这杯酒喂进这美丽女人的嘴里,她再睁开眼,看到诸位中的哪一位,便觉得那人就是天下最好的男人,恨不得一辈子缩在你怀里。就算我是她的哥哥,不愿看见这事,也拦不得她,没准那位就被她着急拉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男子环顾周围。
  那个巫民少女美得令人心颤,仰头饮酒的动作又妩媚得令汉子们心里像是揣了个兔子,玩命地跳。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她细软的舌尖上,只觉得身上无比的燥热,恨不得男子立刻把酒倒进那张花瓣似的唇里,又恨不得他立刻拉了自己去少女面前,试试那酒有没有效用。
  男子的手却凝滞在空中。片刻,他呵呵一笑,把满满一杯子酒自己饮下。
  “身为这里的主人,总不愿看着妹妹追着诸位贵客去了东陆。”他谦和地躬身,似乎是对没能达成汉子们的心愿表示歉意,“这缠丝蛊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换成男人喝,就像普通的酒一样,绝无任何害处。”
  马帮汉子们咽着口水,彼此尴尬地笑笑,知道刚才自己猴急的样子都落在同伴的眼里。可是心底里对于那神异的缠丝蛊已经不再怀疑。
  少女又捧上两只盒子。这次男子不再打开,只是比了一个手势说:“这里面的东西,看着和缠丝蛊差不多,可是一样是续命蛊,一样是不眠蛊。用法都是一样,效用不同。有老人衰弱欲死,给他服下续命蛊,可以续他半日的命,无论是多重的病,就算心跳刚刚停下,服下也仍然有效。虽然只能用一次,不过半日的时间,足够最后和亲人说几句话了。不眠蛊服下则可以让人连着五六日不需睡眠,依然可以精力充沛,翻山越岭都不是难事。在我们这里,往往要去很远的地方,便会随身带着不眠蛊,碰上路不好或者有危险,就吞下不眠蛊连夜赶路。五六日可以走十几天的路,只是之后会连续大睡两三日。不过应急是再好不过的东西。”
  他把三只盒子都往前推去:“不知道这些东西,贵客们会不会有兴趣?”
  商客们都是笑逐颜开,有几个笑得脸都抽筋了。这些神异的蛊虫,在他们眼里已经是一堆堆高到屋顶的金铢,这三样东西任一样卖给东陆的豪商,就算价格再高,还不被一抢而空?
  “那么为了感谢贵客们为我们报了血仇,这些东西就赠给诸位贵客。诸位贵客的东西我们不敢收,还可以带回家乡去。”巫民男子一摆手,慷慨得令人自觉矮了一头。少女们捧着盒子送到了彭黎的坐前,周围几个伙计把脑袋探得和鸭脖子似的,凑上去想要看个真切。
  彭黎低头看着这份珍贵之极的大礼,良久没有说话。他不说话,屋子里的气氛便冷了下来,伙计们也不敢喧哗,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彭黎的身上。
  “真是贵重的礼物,那我们就惶恐地收下了。”彭黎终于点了点头。
  伙计们长舒了一口气。
  “我听说蛊母在鬼神头,想要拜见一下,不知是否可以?”彭黎忽地抬头,直视那个巫民男子的眼睛。
  巫民男子避开了他的目光,笑着摇头:“这些礼物,其实都是蛊母准备赠给诸位的。可是蛊母说过了,她不会见外人。”
  “我们不是外人,我们有一位兄弟,以前认识蛊母!”彭黎恳切地说。
  巫民男子还是摇头而笑:“蛊母说过,离开的人,便不能再回来。诸位离开了鬼神头,便再也不要回转。”
whose more the fool,the fool or the fool who follows?

一个民主国家,主权应该在人民手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一个号称民主的国家,而主权不在人民手中,这决不是正轨,只能算是变态,就不是民主国家...不结束党治,不实行人民普选,如何能实现民主?把人民的权利交给人民! (《新华日报》1945年9月27日社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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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4 19:39:0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
  祁烈睁开了眼睛,商博良也在同时睁开眼睛。
  祁烈躺在织锦铺成的铺子上,商博良拄刀盘膝,坐在一边,刚才在闭目冥想。
  “你这是长门休息的法子。”祁烈嘟哝了一句,“商兄弟你倒是什么都会一点。”
  “走千里路吃百家饭,当然也就学得很杂。”商博良笑,“你醒过来就好,兄弟们很是担心你,都说亏得祁帮头,否则这次死在林子里了。”
  “扯屁!”祁烈骂一句,“他们担心我?趁我醒不过来都爬到巫民女人的被窝里去了吧?”
  “倒是不敢,彭帮头下了令,在鬼神头不规矩的,一律扔下不带。”
  “我这是睡了几天?”
  “只有半天,刚刚天明,我们觉得你这一累怕是要躺上两天,没想到你睡了一晚上立刻就醒了。老磨在那边还昏迷着。”
  祁烈挣扎着要坐起来,脸上痛得抽搐了一下,重新躺了回去。
  “妈的,这把老骨头怎么像是给野兽一根一根啃过似的痛?”他骂骂咧咧的。
  “劳累太过,身上的筋肉不僵死就算不错了,祁帮头你这把命拼得,也是够吓人的。我们都诧异你怎么撑下来的。”商博良说。
  祁烈长叹了口气:“走云荒,毒蛇口里夺金珠啊,宁可是自己累死的,别是自己把自己给吓死的。这又不是第一次,老子这条命烂,一时死不绝。”
  两个人不再说话,屋外的雨声越发明显了。昨夜的狂风暴雨到早晨已经小了许多,这时候从竹墙上的窗户往外看去,淅沥沥地下着,屋檐下的竹叶上都挂着清亮亮的雨滴,到像是宛州多雨的末春时节,有种极慵懒的意境。
  
  “彭帮头呢?”一会儿,祁烈问。
  “像是一整夜没睡,和苏青他们在那边屋里商议呢。鬼神头的巫民说我们帮他们报了血仇,送了缠丝蛊、续命蛊和不眠蛊三件礼物,听起来卖到东陆去都是一本万利的东西。彭帮头他们大概是商量这钱怎么分吧?”
  “这三件东西?”祁烈想了想,“听说过,确实是值钱的货色,一般巫民制不出来这蛊,怕是蛊母自己制的吧?”
  “是,那个巫民是这么说的。”
  “彭帮头这次得偿所愿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祁烈大叹一口气,“他家里又要添上一堆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了。”
  “续命蛊和不眠蛊都是好东西,可是缠丝蛊,是不是有点亏了阴德?”商博良说,“毕竟是春药一样的东西。听老祁你以前说,巫民男女是自相欢好,想不到堂堂蛊母也制这种东西。”
  祁烈干笑两声:“好不好的,都是能卖钱的货呗。至于巫民这里,男人女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儿么?在被窝里打架、生娃,自相欢好还是勾搭上手,又有什么区别?商兄弟你自己是大家大户出来的,别拿那套书上的东西瞧不起我们这些粗人。”
  商博良抬起头,淡然看着窗外的雨线,仿佛出神:“男女自己相遇,和处心积虑用蛊虫去骗一夜风流,总是不同的。这不是书上的东西,书上不说这个,是人心里的事。”
  祁烈有点没趣,只能接着干笑:“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商博良倒是愣了一下。
  祁烈一唏:“缠丝蛊那东西又不是春药,用在女人身上,女人就觉得你是天下最好的男人,爱都爱死你,你叫她为你去死她也乐颠颠的,有什么不好?世上多少女人是不知道自己喜欢哪个男人,这边挑那边选?男人呢,是死缠烂打也蹭不上一点便宜,自己都苦闷得要死。给她个蛊虫一喂,得了,她也舒坦了,你也舒坦了。管你长得美丑,你商兄弟这样英俊的人物和我老祁这种,给那女人看来是一样的。大家在被窝里开开心心打架,爬起来烧饭喂孩子,日子过得比蜜糖都甜,有什么不好?男人女人生下来,不就是搞搞被窝里那事儿,一起过个日子么?要不男人女人为啥要搞在一起?难道是一起识文断字?或者一起写诗作画?”
  商博良低下头,沉默了许久。
  祁烈大概是觉得自己有点口无遮拦,于是有点讪讪的:“我们粗人,也不是瞧不起你这读书的大户人家,就是说个粗道理。”
  “人所以相遇,是因为寂寞啊。”商博良忽地抬起头来。
  祁烈愣了一下,那一瞬间商博良的眼里有一道光,像是从很久以前照来的阳光,寂静而空旷,温暖而苍老。这时候商博良竟然轻轻地笑了笑。
  缓缓的,祁烈也笑了起来:“寂寞这事情,是有钱有闲,吃饱喝足才有的啊!还得先有条命!”
  
  祁烈如他自己说的,果真是一条烂命。老磨直到夜里还躺在那里昏迷不醒,只能靠人灌稀粥保命,祁烈却在入夜前就蹿了起来,龇牙咧嘴忍着痛,四处逛悠。
  商博良跟着他,本想扶他一把,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祁烈完全不需要搀扶。到了这里仿佛到了他的老巢似的,精神振奋,指点着给商博良说那些巫民的房屋。
  鬼神头其实也就是一个巫民的镇子。只不过和黑水铺相比,这里整饬得好得多,竹楼精致,石道宽阔,倒有点像东陆的小城镇了。这个镇子位于饮毒障的中央,也不知是天然不生树木还是巫民烧荒的结果,方圆几里是一片空地,只有些无害的小草生在石缝里。他们来时的石道横贯整个镇子,所有竹楼都在石道两侧修建,镇子里随处可见古老的石像和刻在石块上的图腾花纹,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前的东西了。镇子中央是一个石砌的水池,用来积蓄雨水,沉淀之后各家来这里取水。水池前是一片小有规模的石头广场。巫民的镇子非常简单,只有住家,却没有商铺市集之类的地方,将近入夜的时候,竹楼后面都有炊烟升起,看着让人不禁惬意起来,想要懒懒地在石道上漫步。
  “旗上那个就是狮子符,”祁烈指着竹楼前面悬挂的五色旗帜,“他们说的狮子不是草原上那东西,却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狮子。说是护着死人的魂,就是狮子。巫民看来蛊神是尊恶神,能够吸取魂魄,做各种各样的恶事。可是蛊术就是操纵蛊虫的魂魄,所以也是恶神的法术。巫民不像我们东陆人,不是都信善神,他们觉得恶神也是有本事的,就可以拜。而且恶神有个好处,可以用血食一类的祭祀来贿赂,你贿赂得好了,恶神就会把神力借给你。可他们又怕恶神难以控制,所以一边拜恶神一边拜狮子神,恶神要是敢作祟来伤他们,他们就祭出狮子神来保命。所以家门前挂狮子,是这里的习俗。”
  “倒是有趣得很,这拜恶神,好比书上说养虎自卫,终有一天为虎所噬了。”商博良听得津津有味。
  “书上说的那不对!”祁烈一挥手,“你养个老虎自卫,给老虎套上铁锁不就得了?而且人谁不死?养个老虎自卫给自家老虎吃了,总比给仇家宰了要划算!”
  商博良一愣,不禁笑了:“这倒也是个道理。”
  “粗人有粗道理,跟你们精细伶俐的人说不通。”祁烈得意起来。
  “不过养虎自卫这话,本是帝王家说来自省的话,说不要豢养危险的臣子。帝王家死于外敌者少,死于内乱者多。”商博良随口说。
  “帝王家!”祁烈鼻子里一哼,“看得出商兄弟你是上可通天的人呐!”
  “怎么?”商博良略有些吃惊。
  “必定是绝大的家族里出来的人,见过世上最好看的女人,喝过世上最好喝的酒,吃过世上最罕见的东西,住过世上最奢华的大房子,才是你这个德性,看什么都漫不经心的不在意。看你一直笑笑的,可让你大大地开心一次,比登天还难!”祁烈抽抽气,鼻子一歪。
  商博良笑:“那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享受完了,又该怎么样?”
  `“找个世上最危险的地方,把命送了。”
  祁烈和商博良对看了一眼,商博良心里一动,觉得祁烈的话里似乎有些深意。他却只是笑笑,笑容不染尘埃。
  “都说了,好汉子不贪图你什么,别看老哥哥穷。”祁烈拍了拍商博良的肩膀,“我只是遇见了你,忽地好奇起来,你这样大家世大背景的人,为什么也总是很愁似的,眉心里像是拧了个锁,总也打不开。”
  “有么?”商博良按按自己的眉心。
  “看得出来!”祁烈歪嘴,“要搁我年轻的时候,一定打你小子一顿,叫你小子好吃好喝家大业大还愁,你他妈的愁个屁啊?可现在我见着你,倒觉得你那愁也不是装出来的。”
  “从小到大,始终都是一半开心,一半不开心。无论是带着几百号人游猎,还是自己一个人流浪,其实也都是一样。开心不开心,跟有钱没钱,家大业大,没有什么关系。”商博良环顾周围,低声说,“只有很短的时间曾经觉得再不会有不开心了,好比天上从此光明万丈,再不下雨。”
  “因为那个女人?”
  商博良点了点头:“可是很快又不开心了,就像天不下雨,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女人没了,你才这么惦记着,若是娶到了手里,还不是三天两头,灶底炕头的吵架?”祁烈摇头,“不过能开心一阵子就是大乐事了,兄弟你开心了多久啊?”
  商博良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而后看着祁烈的眼睛:“只有那么长的时间。”
  祁烈一愣。
  “我呼吸一次的时间。等我明白的那一刻,她就死了。”商博良认真地说。
  祁烈沉默了很久,摇头:“你小子运势真歹。”
  他忽地指着旁边一栋三层竹楼,眉飞色舞起来:“商兄弟你看那栋竹楼,我打赌里面住着这个镇子上数头几名的漂亮姑娘!”
  “你怎么知道?”商博良好奇起来,那栋竹楼看起来毫不特别。
  “看那三层上的竹墙发亮没有?那是家里人往上涂的油。估计是女儿长得漂亮,住在三层楼上,小子们夜里爬上去偷看屋里的春色。”祁烈乐呵呵地笑,“白天没小心摸门子的,够上去就怕要滑下来。”
  商博良看他得意,也有些高兴:“老祁,你真是想来鬼神头的啊。”
  祁烈一愣:“谁想来这里?九死一生的,差点就没命回去享福了。”
  “瞒谁呢?”商博良笑,“你醒的时候,我跟你说巫民送了我们三件大礼,你也没有几分开心,也没急着问彭头儿去要来看看。那可没准是上万上十万金铢的货啊。可昨晚到鬼神头的时候,我看你那样子,就知道你是下定决心一定要看到这里,否则路上哪来那么大的勇气?”
  祁烈张着嘴呆了一会儿,抓了抓头皮:“本以为是死定了的,那时候觉得钱都不算什么了,可这一辈子耗在云荒的财路上,虽然捡了一条命,偏没有到过鬼神头没有到过紫血峒,一辈子也看不穿这条路。心里这么想就觉得亏得慌,觉得一辈子真是没出息透了。所以看到这个镇子,就觉得心愿满足了,老子一生走云荒,今个儿不愧是老云荒了,英雄了一把,够了!回去分钱,彭头儿分我几个算几个,总够我吃到死了。”
  “想起个典故来。天启宫里传,说大燮初开国的时候,羽烈王头风不愈,项太傅掌天驱军团。项太傅绝世兵法家,运筹帷幄指挥若定都不是问题,可毕竟不是亲临战场冲杀的武人,要巩固军心不易。所以项太傅经常思索,有一夜忽然想到离国三铁驹之一的谢玄先生已经归隐于九原。项太傅信任谢玄的领兵才能,便趁夜调动五艘巨舟,带五千甲卫,取道寒云川而下至云中,又换乘八马长车一路狂奔去九原拜会谢玄先生。过沧澜道,到了九原,凌晨闯关而入,来到谢玄先生隐居的山庄外,遥望到屋顶的时候,项太傅忽地住马,掉头说我们回去。属下都茫然不解,项太傅却说,我为了见谢先生而来,可我一路上已经想明白了我想问谢先生的问题。那么也不必骚扰他隐居,我们就此回去吧,便领着大军打道回府了。”商博良笑,“祁头儿是为金铢而来,可是已经看到金铢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想明白了自己走云荒几十年的所求,跟项太傅望屋而返的典故暗合。”
  “你这是嘲笑我!”祁烈歪着一张苦瓜脸。
  “不是,”商博良收了笑容,摇头,“祁头儿你若是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比赚几个金铢有意思多了。”
  祁烈想了想,点了点头:“将来商兄弟来宛州衡玉城,不嫌我家里穷,来喝一碗水酒。你若是不喜欢逛窑子,我带你街头看杂耍去,我们宛州的杂耍,天下闻名!”
  “如果我能从云号山回来的话……一言为定!”商博良伸出手来。
  “一言为定!”祁烈紧紧握住。
  这时候三三两两的巫民从两边的竹楼里走出来。他们都是盛装,男人身上用铁锈色和靛青画着繁复古奥的图腾,披着沉重鲜艳的斗篷,女人则套着素色轻纱的筒裙,胳膊上套着臂钏和银铃,长发洗净了,不编辫子,整束用头纱裹起来盘在脖子上。
  他们每个人都戴着鎏银的骷髅面具,也不说话,手拉着手往前走去,路上相遇,两群人便拉手在一起,人越聚越多。
  “这是?”商博良预感到有什么盛大的仪式。这些巫民身上穿的衣服料子都昂贵,需要以土产从东陆行商或是毕钵罗的转口商人那里买来,绝不会轻易穿着出门只为了纳凉。
  祁烈周围瞟了几眼,嘿嘿地干笑起来:“兄弟,我们走运了,有好看的,跟不跟哥哥去看个热闹?”
  “好看的?”商博良明显是难以抵抗这种新鲜事的诱惑,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真的像一个心无城府的年轻人。
  “好看,太好看了!就怕你鼻血流得太厉害,到时候别说老哥哥害你。”祁烈缩缩脑袋,压低了声音,“跟那些巫民拉着,只管往前走,别人不说话你也别说,千万别笑别出声,什么都别问。有人跟你说话,只说扎西勒扎。”
  他拍了拍商博良的胸口:“要有点虔诚的样子!”
  商博良看着祁烈的脸,祁烈此时忽地一脸严肃,到像是游历的长门僧侣,可总觉得他的皱纹里都透出点猥亵的意思。
  商博良一手和祁烈拉住,一手伸出去。仅仅是一刻,就被一只柔软而温暖的小手握住。拉住他的是一个巫民少女,看不见脸,却能隐约看出她白纱的筒裙下身体起伏玲珑的曲线,想来也是个美丽的巫女。商博良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他每次见到陌生人总是会笑,这次却刚笑出来就吓得把脸板了回去。他这是记起了祁烈的嘱咐。
  出乎他的意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张狰狞的骷髅面具下,巫民少女的眼神略有诧异,随即眼神一转,软媚得叫人心里一颤。商博良随即觉得和巫民少女相握的手心里忽地传来了汗湿的暖意。
  这样香艳的暗示,他的心应该酥软了。可商博良忽地有些惊诧,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可还没有想明白。
  他已经无法摆脱巫民少女的手,他被拉入了一条长队。队伍平缓地向前行进,没有人说话,队伍两边的巫民各手持一盏风灯。商博良扭头看向后面,也是一条手拉手前进的长队,再后面还是长队,似乎镇子里的所有人都出来了,上千人在风里默默地行进。
  他们正去向水池前的空地,水池后是黑色的竹楼比这里的任何竹楼都高大巍峨,默默地屹立着。没有亲眼看见的人很难相信竹子能搭建起那么大的屋子来。而那栋竹楼却没有一扇窗,仅有巨大的黑色门洞,对着前面的水池。它是这个镇子的中心,可是昨晚所有竹楼都点灯的时候,商博良已经注意到了镇子正中那个没有丝毫光亮的巨大黑影。
  它里面没有传出过任何灯光和声音,如同它的颜色,是黑色的死寂。
  蛊母住在那里,商博良毫不怀疑。
  
  巫女的手指悄悄地在他掌心中间画着圈,纤软的手像是要融在他手心里。商博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不敢问,更不敢松手。他已经被卷进了上千巫民的队伍中,这支队伍透着神圣的静谧,不容被打破。他以眼角的余光四顾时,巫女又用尖尖的指甲在他掌心用力一掐。他痛得脸上一抽,转头去看巫女,可是巫女却不看他,只默默地看着前方,轻轻垫着脚尖前行。她没有穿鞋,脚腕上的银铃反着流动的月光。
  商博良仰头,发现不知何时云层开了一个口子,月光从天空里坠落。
  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虚幻不真,却又有种诱人的神秘。这座小镇此刻如此安静,只听见少女们脚腕上的银铃响成“叮叮”的一片。
  他们已经来到了水池前的空地上,昨夜看见的那个年轻英俊的巫民男子点燃了火把。他把火把传递给其他人,一根接一根的火把在人群里燃起来,手持火把的人像是供奉神牌似的把火把沿着水渠插好。整片空地上都是十五六到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女,所有人围成圈子,留出空地中央的一个圆。
  商博良仔细看去,才发现空地中央的整片岩石上,雕刻着古老繁复的花纹,就像他们在进入黑水铺时,在门楼上所见的那个巨兽。
  “那就是蛊神。”祁烈把声音压得极低。
  商博良点了点头,不敢发出声音。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此刻脚铃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有微微的呼吸声,说话很容易被发觉。
  铃声从远处传来。
  商博良看向那个方向,赫然发现那是一头牛正向着这边缓缓走来。奇怪的是居然没有牵牛的人,却有一队巫民排成两列,躬身跟随在牛的后面,那牛反而像是他们中领头的。在别的地方很少能看见那样雄壮威武的牛,它是罕见的白色,身上洗刷得干干净净,白色的牛皮在月光下显得古老而圣洁,牛蹄泛着明亮的光。白牛盘结的双角上各点了一盏松明,铃声来自它脖子下巨大的铜铃。
  单调重复的铃铛声里,这头牛带领的一队巫民像是苏醒的灵魂,正从层层地狱里走出来。商博良微微有些兴奋,又微微有些紧张,这时候他感觉到后颈中被吹入了暖湿的气。他回头,看见是和自己拉着手的巫民少女悄悄蹭在他脖子里吹气。巫民少女看见商博良扭头看她,眼睛一眨一眨,眸子里转过浓郁的春情来,那眼神像是春天叶片上蓄的一片露水似的。
  白牛走入了人群。缓缓走到了年轻的巫民男子面前。巫民男子伸出手,他手心里晶莹的似乎是盐,白牛舔食着盐,慢悠悠地甩着尾巴。直到舔食干净了,它才低低地叫了一声,似乎还想要更多的盐。
  它出声的瞬间,巫民男子忽地从斗篷下拔出闪亮的弯刀,从牛的下颈捅了进去,两尺长的弯刀直贯入它的身体,只剩刀柄留在外面。此时后面跟着的巫民都扑上来按住垂死挣扎的白牛,巫民男子猛地拔出弯刀来,浓腥的牛血喷了他一身。牛的热血不断地涌出来,流进那个蛊神图腾的图案中,图案极深的阴刻在石头里,牛血积在槽里,蛊神图变得异常清晰刺眼。白牛也并没有很剧烈地挣扎,只是一头畜生失血后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很快,它就失去了力量,巨大的牛眼最后睁开了一次,看了看杀死它的人,而后缓缓合上。
  持弯刀的巫民男子上前一步,抓住牛角,一刀狠狠砍在牛后颈上。牛的颈骨粗壮,他连续几刀才把硕大的牛头砍了下来,飞溅的血点洒在他的两臂和脸上,他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他终于把牛头举向天空的时候,脸上忽然露出狂喜,他用足力气大喊了一声。人群用更加浑厚的喊声回应他,所有巫民就像是身体里的火被点着了似的,同时高举双臂呼喊。
  喊声震耳欲聋,巫民们摘下了脸上的骷髅面具,一张张都是年轻的脸,每张脸上都是虔诚和着魔般的喜悦。
  商博良一怔,贴在祁烈的耳边:“这里都是年轻人!”
  “你才发现?鬼神头是没有小孩和老人的,来这里的人都是从外面进来追随蛊母的,都是这林子里最英武漂亮的男人和女人,没血缘的。”
  商博良指着高举牛头的男子:“昨夜你昏过去,那个巫民说一个女孩是他妹妹。”
  “信他的?”祁烈歪了歪嘴,露出色眯眯的笑来,“没准他夜里就和他那个所谓的妹妹在被窝里打滚呢!这些年轻人都是狂信蛊母的,觉得蛊母能通幽冥,即便是死了,都能复活的。他们抛了自己的家来这里,再搭伙住在竹楼里,跟别人说是家人。所以才要往墙上涂油呢,这不涂油,自己的妹妹就变成人家的妹妹了!”
  “宰牛是什么意思?”
  “祭品,那牛生下来就是养了当祭品的,不下地干活,用巫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最好的东西喂着,每天有人给它洗刷涂油,是他们的神牛。可神牛也要有点用处,就是用来临头那么一宰,牛头供给蛊神,牛肉大家分吃,这就是蛊神节的‘献牛日’。”
  “献牛日?”
  “倒数第二日,明日是最后一日‘神归位’,蛊神节就算过完了,蛊神也回家去了,大家又可以随便外出了。”
  商博良赞叹着点点头,看见巫民们一拥而上,拔刀劈砍牛的身体,新鲜的牛肉被大块大块卸下来,围绕着蛊神的石刻图腾,巫民们生起火堆,牛肉就放在火堆上炙烤,很快,牛肉外面烤焦的香味已经飘散开来。少女们捧着瓦罐在水渠里取水,而后分为小碗递给其他人,有人递了一碗到商博良的手中。商博良饮了一口,呆了一下。
  小碗里竟然是甜润的米酒。
  “不信吧?”祁烈也喝着一碗,“这些巫民,发疯起来的时候,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逢着蛊神节的晚上,他们都把一年酿的好酒拿出来,场面摆得越大主人越开心,随便喝,喝得少是你没有酒量,喝得多也不用付钱。”
  祁烈一口灌下了碗里的米酒,双手按肩跟旁边一个巫民高喊扎西勒扎,神态亲密无比。巫民也立刻还礼,又有人把米酒递过来,祁烈喝酒豪爽,碗到就干。果然如他所说,他大口喝酒巫民却没有丝毫舍不得的意思,每当他灌下一碗米酒,周围的人必要陪他也灌一碗。祁烈很快就脸色涨红,可他狂喝却不倒,一双黄眼珠越喝越精光四射,最后他每喝一碗,巫民们必定要大声地赞叹,两个糖一样甜润的少女搀着摇晃的祁烈为他递酒,媚眼也丝丝缕缕地飘过去。这个豪爽的外向客的作风分明很得巫民的欢心,人群把祁烈拥得离商博良越来越远。祁烈肆无忌惮地抓着两个巫女的手,在人群里回头,得意地向商博良比着眼色,示意他跟过去。
  商博良笑着摇头,向他挥手,他和祁烈终于被人群隔开。
  烤好的牛肉也被递上来了,空地上欢腾喜悦的人们穿插着来去,一碗一碗的米酒被传向四周,少女们咯咯轻笑,手脚麻利地盛酒,可是已经跟不上人们喝的速度,更多的人拿着小碗去水渠那里盛酒。
  酒香、肉香、火光、溅满牛血的地面、年轻男子酣醉的笑脸、少女们缀着汗珠的肌肤,这场面古老蛮荒,却又温暖欢喜。
  商博良却在这欢腾的场面中退得越来越远。最后他退到了水渠边坐下,用小碗在水渠中承了半碗米酒慢悠悠地喝。他的眼睛明澈干净,映出来来往往的人影和人群中央的火光,他又开始不由自主地笑,却不是巫民狂欢中的那种欢喜。他的喜悦淡得像是他碗里的酒,又如这片雨林里氤氲的水汽。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的皮袋,喃喃自语:“真没有想到啊。这天下真是大,没有到过的地方,永远不能想象它的样子。说起来一辈子住在这种地方,也没什么不好吧?”
  “你叨叨什么呢?”祁烈神出鬼没地从旁边闪出来。
  “自言自语,想着一辈子住在这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商博良笑笑。
  “这话也就想起来说说,”祁烈摇头,“多少走云荒的人,却没有一个真正留下来的。如今商兄弟你看到的是这帮巫民寻欢作乐的样子,可是你要是一辈子住在这里,就得跟他们一样跟蛇虫瘴气为伍,出一趟远门不知能否活着回来,大雨天雨水从你家屋顶上的每个缝里流下来打在你头上,一辈子唯有靠在火堆边烤着才有个片刻的干爽。”
  “要是那样,你还想住在这里么?”祁烈坐下来,和商博良并排,叼上烟袋打着火镰。
  商博良愣了一下,看着祁烈苍老的侧脸。祁烈不看他,低头一下一下擦着火镰,火星短暂地照亮他的脸。许久,商博良轻轻叹了一口气,被他自己压住的那股巨大的疲倦笼罩了他,他的目光低垂,人忽然老了几岁似的。
  “老祁你说话很狠啊,”商博良低低地说,“是啊,我只看见这里的开心,却没看到这里的辛苦。”
  “这里的人都很短命,却不显老。女人三十多岁皮肤还嫩得能捏出水来,可是四十岁一过,往往就没几天活头了,倒像个干桃子似的,变得又黑又皱。男人往往四十岁都活不到,这里经常有仇杀,先杀青壮和男人,女人抢回去还有用,往往不杀,所以男人更短命。巫民死的时候,经常都不火化,而是埋在自己家的田地里,这样死人的油膏烂了也烂在自家的地里,会长出更好的庄稼给家里人吃。”祁烈终于点着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你别看这些巫民女人漂亮,也没什么禁忌,男人十四五岁就能偷偷去跟自己喜欢的姑娘求欢,那是他们能活的日子很短啊。他们一辈子里,就这点乐子了。我们东陆,女孩子十六岁才束发,还是父母掌心里的宝贝,晚的还有二十五六才出嫁的。若是巫民也这样,等他们嫁娶,他们也就快要老了。”
  商博良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出去:“老祁,借口烟抽吧?”
  “我以为你不抽烟的。”祁烈有些诧异,还是把烟袋递了过去。
  “以前抽的,来东陆以后不抽了。在瀚州,贵族抽烟是很流行的事情,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教我抽烟。”商博良接了过去,吸了一口,悠悠地吐出来,熟练地在地下磕了磕烟灰。
  “你是蛮族?”祁烈更加诧异。
  “你以为我是东陆人?”商博良看了他一眼。
  “无所谓。”祁烈摇了摇头。
  两个人默默地并排坐着,一会儿,祁烈问:“想家了?”
  商博良点了点头:“本来只想去云号山,现在再想去完云号山再去哪里。忽然有点想回家看看。”
  “那就回瀚州喽。到了云号山,找条船,跨海过去,沿着海岸往东走,就能到瀚州。”
  “想念是想念,真要回去,却也很难。”
  “刚才在那边遇着彭头儿也出来看热闹,搅了我的好事,原本那些小巫女贴着我那叫一个舒服。”祁烈说,“彭头儿下令,说是后天一早离开鬼神头。”
  “那么急?”
  “也不是彭头儿的意思,是那些巫民催着我们上路,说蛊神节马上就要结束,接下来就是龙神节,那些蛇王峒的人龙神节应该正呆在自己的镇子里祭龙神,龙神就是大蛇了,巫民说蛇是半龙,是没智慧的龙。这时候我们上路最安全。说是这么说,大概人家也不放心我们总住在这里吧?”
  “那就走吧,彭头儿也该赚够了,回家过舒服日子吧。”
  “商兄弟你和我们一起走么?”祁烈问。
  他问得唐突,商博良一愣,转头看着他。祁烈从商博良手里抓过烟袋,也不擦烟嘴就抽了起来,默默地看着不远处火光里醉醺醺的巫民。巫民们手舞火把,围绕着火堆起舞,火光影里男人的文身、女人的曲线仿佛都纠缠在一起,女人脚腕上的银铃声欢悦沸腾。
  “是彭头儿不愿带我了?”商博良试探着问。
  祁烈不回答。
  “老祁,你心里有事,到底是怎么了?”隔了很久,商博良终于说。
  “我能有什么事?”祁烈摇摇头,“商兄弟,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你往北走,过了这片林子,靠海有个小城叫做乔曼锡,那里可以乘船出海,去云号山,比陆路走可轻松百倍。我们就往南了,还是回毕钵罗,你跟着我们,只能绕道。”
  “毕钵罗也可以乘船出海吧?”
  祁烈忽地转身,大手抓着商博良的肩膀:“兄弟!听老哥哥一句,想去云号山,就别走这条道了。我们走云荒的汉子,是走鬼道,赚活人钱,我们这条道到不了云号山,我们这条道根本没头的!”
  商博良无法回答。他不知道到底怎么了,祁烈的话里仿佛藏着个巨大的诅咒。他看得出祁烈眼里隐隐的不安,却不知道那不安从何而来。这个马帮已经搞到了在宛州价值千金的货,马上就是龙神节,雨也小了起来,他们应该可以毫无阻拦地顺利穿过林子到达毕钵罗,那时候别说彭黎祁烈这样领头的,一般的马帮汉子也都是腰缠万金的豪贾了。
  可是祁烈这个无所畏惧的老云荒此时却忽地惊恐不安起来。
  “老祁……怎么了?”
  “我怕是巫民的老话要应验,这个林子里,龙神蛊神和毒神都是有的,我们已经吵到了他们的安静。”祁烈幽幽地看了商博良一眼,“怕要遭报应。你没听说么,巫民的林子外人只能来一次,从这里捞了钱走的人,便不能再回头。这林子是个藏着山精水魅的地方,来这里夺金珠的人都会被记下来,你只要回头看一眼,魂儿就被锁在这里了,你的贪心总叫你再回来发财,而你一再回来,迟早埋在这里……”
  商博良忽地想了起来。昨天晚上那个年轻的巫民男子也说了一句差不多的话:“蛊母说过,离开的人,便不能再回来。”
  “我们里面,我和老磨,还有几个人都不是第一次走云荒了。”祁烈抽了口烟,“我心里忽地开始怕,今次走出去,就真的一辈子不愁了,可能走出去么?”
  商博良心底极深处,微微地打了一个寒噤。
  “商兄弟,你还年轻,不要跟着我们再走这条玩命的道儿了。”祁烈低声说。
  “虽然我不知道祁帮头为什么这么担心,不过这一路大家是兄弟,你说的话,我相信。那么这里,就是我们分别的地方了。”商博良轻声说,“其实老祁,说起来我还比你大的,我上个月已经三十了。”
  祁烈沉默了一会儿,拔出自己腰间的刀来,在刀身的反光里注视自己满是皱纹的脸:“真丢脸,原来你还比我大。还是我看起来太老了吧?不知道当年喜欢我的那个巫民的小女人,她要是再见着我,会不会嫌得吐出来。”
  “老祁,你想多了,她要是在这里,也不是小女人了。”
  祁烈沉默了一会儿,忽地眉飞色舞起来,他指着远处的人群,压低了声音:“看!看!来真的了!”
  商博良被祁烈拉了起来,站在水渠的边缘上,跟着他看向人群里。他们站得高,他的眼神也好,清楚地看见巫民男女们已经围成了一圈。其他人都不再且饮且舞了,周围的人都拍着手,一下下踩着地面,巫女们脚腕上的银铃响得清脆整齐。古老而缓慢的节奏控制了空地上的气氛,人群里是昨夜那个英俊的巫民男子和一个红纱披身的巫女对面舞蹈。
  巫女的皮肤白得令人惊叹,泛着玉质般的光辉。她的双臂柔软,舞蹈的时候仿佛被风吹动的柔软枝条,漆黑的长发娓娓抖动,巫民男子舞蹈着跟随在她的身后,以十指为她梳理头发。
  巫女忽地回头,和那个男子对视。隔着好一段距离,商博良也能看清她一双明妙的眼睛里春色流淌。两个人的舞蹈越来越缓慢,男子从背后贴上去抱住巫女的腰肢,两个人仿佛粘在一起,曼妙地扭动,从指尖到足踝,全身的每一处关节都可以转动般。
  商博良想起了两条缠在一起的蛇,感觉却不是那夜在黑水铺看到蛇群时的恐惧,而是黑色甜蜜的诱惑,令人全身的血温温地涌了上来。
  男子搂住巫女的腰肢,抚摸她的身体,亲吻她修长的脖子。巫女陶醉地闭着眼睛,转身贴在男子的怀里。
  “这算是仪式么?”商博良贴近祁烈的耳边。
  “我说是来真的嘛,就是那事儿。”祁烈低声说,“这蛊神节还有一个事情,就是男男女女凑一起干这个。在别的地方,只是大户人家家里找两个年轻男女来耍,旁边贴满蛊神的画儿。这就算是把女人献给蛊神,那被选来的男人是代蛊神去快活。可鬼神头这里,是蛊神的地盘,这场仪式就要做得尤其的大,人人都要慎重。被选出来的这男女,必是里面最好看的,被选上的兴高采烈,选不上的心里只恨没有献身给蛊神的机会。我当年的伙计里有几个听说有这种好事,馋得口水拖到地下,恨不得巫民自己的男人都死绝了,把自己叫去顶这个美差。”
  “哦!”商博良点点头。
  祁烈扭头瞟了商博良一眼,似乎是鄙视:“我说你这个兄弟,有好看的你不往上凑,问题却那么多?你是男人不是?”
  商博良愣了一下,失笑:“大概是吧。从小我就觉得自己是,这么些年,可别是想错了吧?”
  祁烈也嘿嘿地笑,踮起脚尖贪婪地往人群里面张望。
  巫民男女的舞蹈越发的缠绵,两个人嘴唇相接,男人把巫女整个抱起在怀中,少女蜷缩如婴儿。那个巫民男子也力量惊人,怀里抱着年轻的巫女,还能举重若轻的舞蹈,步伐稳重端方,进退中有狮虎般的气势。而少女一幅流水般的青丝从他臂弯中垂下,随着男子的舞步而飞扬,有如挠在人心里似的,悄无声息地痒着。
  男子忽地用力扯裂了少女的纱裙抛在地下,巫民中欢呼声暴起。少女蜷着,远远的只能看见光洁的后背。
  商博良心里忽地有一丝疼痛,像是极薄的刀锋在心口里擦了一道似的。
  “可惜了好端端一个姑娘,就这么献给蛊神。若是生在东陆,必定是求亲的人堆满门前,门槛也要磨平一尺,娶上她的人心里欢喜,准是整天给老婆送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哄着,怕她不开心,要有运气的,没准还可以被哪个贵胄公子看中,就是全然不一样的活法儿了。”祁烈喃喃地说。
  “说是祭品,可是被献祭的人自己,却没有不情愿的样子。”商博良摇头。
  “不会不情愿,如果那个被献祭的小女人有运气,她也许会成为下一个蛊母。”
  “下一个蛊母?”
  “三母虽然是巫民的主宰,可也是献祭的女人。她们的一生就算是献给了那些恶神,从此她们不管有没有心爱的人,都不能说出来。她们整日里就是制毒制蛊和耍蛇,遇到重大的庆典,她们还得离开紫血峒来到巫民的镇子里,被人供神一样供着,却得当众脱光了献祭,和也不知道从哪里选出来的男子欢好。有时候被选出来献祭的男人就是镇子上最有势力的大户,一般都是些吃得满身肥油的老狗。三母却不能拒绝。这是她们的责任。”
  商博良一怔,脱口而出:“那不是和娼女一样?”
  “谁知道呢……也许那些大户图的其实是她们的身子,而不是出来敬神。也许三母自己也知道,可是不能拒绝。也许大户和三母都觉得这样那几个恶神便会觉得享受,于是大家都虔诚得很。”祁烈轻声说,“我们这些外人,咋知道呢?反正那些普通的巫民看见这个,便觉得是神圣的,神看见了要开心,便不会害人。巫民一代代,就是这么活下来的。”
  “所以年轻女孩便也想把自己献祭,这样也许就能继承成为下一任的三母?”商博良问。
  “是啊,虽然在我们看来,当什么‘三母’,有时候是过着窑子一样的生活,还不能收钱,名分上的老公还是些想起来都让人恶心的恶神。但是对于这些巫民的女娃子,她们一辈子走不出这个林子,能被尊称为三母,就是最大的光荣,即使死了,家里人脸上都有光彩。所以你看她们舍身,你觉得难过,她们却觉得那是一辈子最好的事。”
  (作者注:生殖献祭的习俗在世界各地都有流传的痕迹,在早期的,斯巴达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斯巴达妇女。在早期,这应该是一种生殖崇拜的遗留,但是当圣妓们开始收费后,动机就变得复杂起来。)
  商博良看着祁烈,他感觉到祁烈的语气恍惚,像是有些出神。他也诧异于祁烈这个粗鄙的汉子居然感觉到了他的难过,当祁烈第一次把那些年轻的巫女称为“女娃子”的时候,商博良觉得祁烈的话里也有隐隐的悲悯,可祁烈的语气却是淡淡的,完全是一付旁观人的口气。
  巫民们欢舞沸腾,男子和巫女赤裸地相拥着倒地,被周围的人群挡住了。欢呼声像是刀子一样刺在耳朵里,商博良看见有巫民高举着木桶进来,把里面的液体泼向地面。木桶里的是宰杀的白牛颈里接下来的鲜血,这些还温热的血泼在那对献祭给蛊神的男女身上,不知是不是象征着求助于蛊神的巫民把自己的牲口、欲望和情爱都献了上去。
  商博良低下头,默默地看着地面。
  祁烈手里的烟袋“啪”的一声坠地,惊动了商博良,商博良看向他,却发现祁烈呆呆地看着人群的方向,完全没有觉察自己掉了东西。
  “老祁?”商博良拍拍他的肩膀。
  祁烈忽地回过神来,摇摇头:“想起我兄弟来,你记得我跟你说过一个兄弟和巫民的小女人搞上么?那个小女人……后来变成了蛊母……”
  商博良点了点头。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伙计还真的是爱上了那个小巫女。那时候小巫女还不是蛊母,还不住鬼神头,也不住紫血峒,可她渐渐长大了,总会接替蛊母的位置。变成了蛊母,她就不再是自由的,她得住到紫血峒里去,把自己献给蛊神,隔三岔五的和那些大户还有其他男人欢好,让崇拜她的巫民们看着觉得受了神的保佑。我那个伙计也知道这件事,就找我商量,说想劫了那个小巫女逃跑,等他们逃到了宛州,就可以结婚生娃过日子,再也不必害怕。我骂他贪色,他跪在我脚下跟我磕头,对我大哭,说是就想和那个小巫女过一辈子,我才第一次想,走云荒的汉子,居然也会小女人似的动情。我心一横,想着也赚过一票,这次跟巫民们翻脸,也趁机绝了心念,再不要走这条送命的路。我就跟我那时的大哥段头儿说,要了六匹快马。段头儿知道我要做什么,说自己老了,我要做便做,他不拦我,但是我不能连累了整个马帮。我说没问题,马帮带着货先走,我留下来,随后再逃。我估摸着马帮走远了,就跟着我那个伙计去找那个小巫女,小巫女那时候还只有十五岁,虽然媚人的时候像个小妖精,可是毕竟没见过大世面,听说要逃亡,吓死了,说什么也不愿。说这样子若是被族人抓住,要在身上下骷髅蛊,中了骷髅蛊的人,脸上的肉全都枯死,就像一张骷髅脸,还要脱光了半身埋在泥潭里,泥潭里面放满水蛇。巫民惩罚仗着美貌敢胡作非为的女人就用这招,要毁了她的容貌,让蛇钻在泥里吃她娇嫩的身子。”
  商博良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后脊发凉。
  “我那个伙计就抱着她的腿苦苦地求,说是没了她便活不下去,若是小巫女不跟他回宛州,他就只有吊死在林子里。小巫女站在那里只是流眼泪,我那个伙计也流眼泪,两人互相抱着脑袋不知道说什么,最后两个人哭成一团,在那里又亲又摸,粘在一起扯不开似的。我在旁边看着尴尬,小巫女擦了眼泪,下了决心说跟我们走。”
  “能从这里逃过巫民的追捕?”商博良问。
  祁烈点点头:“不下雨的天气,认识路的人,骑马可以。巫民很少有马,有了也是代替牛来拉犁的,跑不快。所以我问段头儿要了六匹快马,我们三个人轮流换骑,巫民追不上来。”
  “但是,”他低声说,“我犯了一个致命的大错。”
  “什么错?”
  “那个小巫女是制蛊的天资过人,被选为下一任蛊母的女人啊。她跟我那个伙计那档子事情,巫民镇子上谁不知道?尤其是镇子上那个大户,估计觉着这个小女人当上了蛊母,迟早都能让他给抱上,谁知让一个东陆来的浑小子抢了先,恨着呢,只是这个小巫女可能是将来的蛊母,才不敢发作。所以大户派了十几个人轮流盯着那个小女人。我们的计划给人知道了,那个大户派人在我们的马槽里面下了毒!我们骑马跑到一半,六匹马全部倒毙。我们就给追上了,这下子证据确凿,要劫走下一任的蛊母,这个罪可大了,大概不是给我们下点骷髅蛊栽在泥潭里给蛇咬的问题。我心想完了,这还不把老子剁成肉泥,在老子的尸身上种了烟草的种子,等到来年发芽生根开枝散叶开花结果,还要把老子尸身上长出来的烟草塞进在烟锅里恶狠狠地烧着抽才能解恨?”
  商博良听他说得好笑,心里一动,却没有笑出来。祁烈这么说着,脸上却漠然的毫无开玩笑的意思。
  “这时候那个小巫女站出来,说自己愿意跟族人们回去,回去当她的蛊母。这是条件,她若是乖乖的回去,我和那个伙计便得活路。我当时那个开心,真是觉得死里逃生,巫民要把她拉回去奉她当蛊母,我们就可以活命,两边都好,过个几年,男女的事情还不都忘记了?可我那个伙计还是舍不得,死死地拉着小巫女的手不放。两个人又是鼻涕眼泪的哭成一团,抱在一起又亲又摸,恶心得我快要掉下鸡皮疙瘩来,恨不得自己拔刀砍了这对小男女。我走上去,忽然听那个小巫女凑在我那伙计的耳边悄悄说,说让他留下来。只要我那伙计留在巫民的地方,就算她当上巫女,得和不知道名字的男人欢好,自己算作是蛊神的女人,可是她心里只有我那个伙计。总之山盟海誓,说自己的身子和心都是我那个伙计的,两个人便是死也要一起化灰。”祁烈轻轻地笑笑,“这个小巫女那时候算是忽地明白过来了,其实两个人要在一起,不是说非要她去宛州,我那个伙计留下来也可以。”
  他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可是宛州的人,又几个愿意留在云荒?谁真的能把自己的一辈子抛在这里?还是为了一个巫民的女人,这个女人会变成巫民的蛊母,她要把身子献祭给神,跟你都没见过面的男人在一起,哪个能忍得住?”
  “伙计不愿意?”
  “自然不愿意,”祁烈说,“总之我就和那帮来追我们的巫民在旁边看着他们闹。闹到天要黑了,两个人终于不再抱在一起了。我那个伙计一步步往后退,小巫女就在那里看着他,也不哭了,两只眼睛红红的。我那个伙计退了几十步,小巫女忽地也转身往回跑,越跑越远,很快就看不见了。巫民大户倒也守信用,给了我们两匹马,凑合着能骑。我们两个就骑马慢慢地往回走。”
  “就这样?”商博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不是,那天夜里天上下雨,我们两个不敢停。一路上我没和那个伙计说一句话,走着走着,那个伙计忽地调了马头往回跑。我当时他妈的真是气疯了,心说你小子真是要把三个人的命都给送了啊!可是我运歹,给他那匹马居然比给我那匹马好得多。我看着那小子跑进林子里再也追不上。第二天我琢磨着,心里发狠说就由他去好了,可是他是我带出来的人,那年才十七岁,他母亲拉着我的袖子求我路上照顾他。我没管好他,是我不够朋友。我也只好回头再去找他。可我回到那个巫民镇子,那个小巫女自己已经去了紫血峒,说是根本没有在镇子上停留就走了。我那个兄弟也去过,四处问人,可是巫民自己也不知道紫血峒在哪里,知道的也不会告诉他。我那个伙计没办法,四处找,发疯一样的问人,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势。我就追着他。周围几个镇子他都去过,我也随后去过,可偏偏没让我逮住那个小子。最后我终于抓着他一点行踪,花大价钱问巫民买了一匹好马去追,追到黑沼那里,再也找不着他的脚印了。”
  “他陷在黑沼里了?”
  “还用问?那么一个发疯的人,就算他走过云荒,也难保不在黑沼那里失足。不知道陷在哪个泥眼子里了,最后也没摸到紫血峒的一根毛。早知道还是留在了云荒,还不如那时候跟着那个小巫女走,现在他也许变成一个蛊母身边的神汉了……”
  祁烈停在了这里,弯腰拾起自己的烟袋,拍了拍,插回腰带里。欢腾的人声中,两个男人沉默着对看着。
  商博良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祁烈歪嘴笑笑,却没有丝毫喜悦。
  商博良欷嘘了一阵,忽地愣住:“老祁,我记得你上次是说,你那个伙计后来被前面相好的那个巫女给害死了。那个巫女自杀,下在他们两人身上的两心绵发作,你那个伙计也被自己心里藏着的青尾蝎子吃了……”
  两个男人的惆怅忽地中断。
  祁烈也愣住了,本来满脸的沧桑忽地都褪去了,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目瞪口呆之后,他又抓耳挠腮起来,满脸都是尴尬的神色,嘟嘟哝哝的,可一句成型的话也扯不出来。
  “嘿嘿,”他最后只得干笑了两声,“云荒这里的事情,都是传闻,传上几次就走样儿了,说出来的也都不太一样,听个乐子,别较真就好。”
  “我过去眼红眼红,商兄弟你是正人君子,你就不要亵玩了,自己在这里远观吧。”他一阵小跑就不见了。
  商博良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忽然发现马帮所有人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们对于云荒的感觉多半来自祁烈那些不可思议的故事,可是他们几乎没人想过祁烈的故事也许根本就是东拼西凑或者干脆是胡扯的。那么人头蛊和血煞蛊这些神乎其神的东西是否也像祁烈所说,也就很值得怀疑了。
  这场蛮荒之地的献祭还在继续,商博良却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他起身把酒碗搁下,准备离开。
  轻轻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商博良一惊。所有巫民都在为男女交欢的盛典而欢呼振奋,听见他们的声音,可以感觉到那些人的血液都是沸腾的。可这个笑声跳跃着,银铃一般,就像是顽皮少女的嘲弄。
  跟着,商博良就听见了银铃声。随着踏足,那些围观献祭的巫民少女脚上的银铃一惊响成一片,却没有压下这个轻轻的铃响,这枚银铃的声音更加清锐,很容易分辨。
  商博良看了过去,看见一袭白色的轻纱正飘拂在人群外,脆薄如冰雪。他能够感觉到隔着面纱他在和那个女人对视。而那个女人的身边,身穿淡黄色搭肩筒裙的娇俏少女轻笑着,那个甜润如蜂蜜的女孩把笔直修长的小腿踢起来,脚腕上的银铃叮叮作响。
  他和这支神秘的迎亲队伍再次相遇了,在他绝没有料到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拉住那个巫民少女的手走向空地的时候会觉得不对,那双柔媚如春水的眼睛,淡黄色的纱裙,脚上的银色铃铛他都是见过的,拉住他的就是陪嫁巫女中年纪较小的那个。她在他的手心里画着圆圈而后狠狠地掐,不知是为了提醒他他们曾经见过面,还是依然恼恨着这个外乡男人不曾对她的妩媚动情。
  风撩起了新娘的面纱,再一次他和那对遥远深邃的眼睛相对,那对眼睛里似乎倒映着浩瀚草原上的星光。
  浩瀚草原上的星光……商博良感觉到那些如潮水翻涌的记忆向他推来了,将他淹没。
  他立刻强迫自己清醒。这支迎亲的队伍无疑是敌人,他们把马帮诱入了蛇王峒布置在黑水铺的陷阱。商博良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特意地出现在他面前,不过这些都不必管,首先,他面对的极有可能是敌人。
  他没有带刀,他的长刀很少离身,但是这是巫民心中神圣的镇子,他不想那柄诡异肃杀的刀惊吓这里的主人。他只能空着手缓缓地踏前,保持平稳的进攻姿态。即使没有刀,他也不是三个普通女人可以挡住的。
  那个可爱的陪嫁少女笑得更甜润了。她从筒裙里拔出锋利的铁钩,缓缓地钩在新娘的脖子上。铁钩的内缘磨为利刃,映火闪着凄然的光。只要她稍稍用力,新娘的喉咙就会裂开。
  商博良猛地站住,心脏如击鼓般剧烈跳动。他从那个可爱的少女眼睛里读出了威胁,尽管那威胁里带着娇媚和诱惑,令人心神恍惚。
  三个女人缓缓地退走,最后被人群遮蔽,巫民们的注意力都在人群中央那对男女的身上,没有发觉这里的危险。商博良冲过去拨开人群四处寻找,却完全找不到目标。他的手被一旁的巫女抓住,商博良感觉到那只手的手心火热,巫民们抓着手高呼,神情虔诚专注。
  面对着人群中央赤裸的胴体,商博良感觉到自己的背心湿透了。他完全明白这里面的危险寓意了,蛇王峒和虎山峒势不两立,而虎山峒巫民的领袖蛊母的住处,蛇王峒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
  “他们要杀死蛊母!”这个念头猛闪。
whose more the fool,the fool or the fool who follows?

一个民主国家,主权应该在人民手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一个号称民主的国家,而主权不在人民手中,这决不是正轨,只能算是变态,就不是民主国家...不结束党治,不实行人民普选,如何能实现民主?把人民的权利交给人民! (《新华日报》1945年9月27日社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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