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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雪飞

胡兰成《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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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4 12:54:14 | 显示全部楼层
2006-11-1 08:29
天涯道路•十八相送

十二月一日,我离开枫树头,转往金华,这次是除了斯君,还有范先生也同行。金华城外有傅家,傅太太斯君他们叫她小娘娘,把我送到她那里,或者想得出办法。

傅家老爷民国初年在杭州当旅长,与斯家老爷先后脚去世。傅太太娘家是诸暨,从小会画眉毛,十六为舟人妇,却逃出到了杭州。彼时斯家老太太尚在,见她娇纵可怜,收为义女,她就赶着斯老爷斯太太叫哥哥嫂嫂,好不亲热,一次嫂嫂不悦,哥哥才把她嫁给傅老爷做填房。她在乡下是童养媳,出身微贱,如今当了旅长夫人,就一直把斯家当作娘家来走动。她原生得标致,有乡下人的素直,而且带点蛮来,加上杭州的繁华与官太太的地位,在她都成了是一种洒脱。她的男人欢喜她,当她是性命。男人死时她还只二十一岁,搬回金华,一年里仍几次出去到杭州上海游玩,不免有些风流之事。十八年前我在杭州斯家见过她,带了一个小女孩,斯家的女客惟她不避人,在堂前与我招呼说话,那时她夫丧未满,只穿一件淡蓝竹布旗袍,瓜子脸,眼乌珠黑如点漆。现在见面,她当然不会记得我了。

这位小娘娘在乡下开有酒坊,去年添设酱园,曾要斯君去帮她管理,斯君不曾去得,现在想起推荐我去当账房,即用斯伯母之名与商量,她见是嫂嫂所托,总也上心。而范先生自愿同去,因想女人与女人说话,可以更方便。

到金华去,原可以从诸暨县城搭公共汽车,但恐站头或要检查,我们宁可走长路去。那日从枫树头出发。雇人挑了行李,斯君骑脚踏车,我与范先生步行,走古来一条大路,越畈度岭,过溪过村。一到义乌东阳地界,只见年轻妇女皆着青布长裙在田地里种作,谢灵运诗里的东阳女子,与苏轼诗里的于潜女子,皆好像是今天的她们。

义乌东阳出桕油与蔗糖,路亭里贩客相语,及路上行人问答,皆是说的这两样东西的价钱。是时胜利了才三个月,已又钞票大跌,贩客往往为比评价钱耽误了一日半日,即又行情不同。外面天下世界已又再乱起,且影响到了此地的溪山风日,可是看看那村中人家,村前大路,与行人耕人,游子之心仍觉得有一种可靠。

与范先生,我不知如何,总像有着男女之界。惟有时斯君骑着脚踏车一直上前去了,我与她落在后头,两人走了一回,亦稍事问答。我问她这条路从前可曾走过?她答走过,是到苏溪买东西。彼时诸暨县城里都是日本兵,义乌城里也到过日本兵,但苏溪仍归大后方。她还去过兰溪,兰溪是龙凤锁里金凤姑娘开豆腐店的地方,而范先生是走单帮,亦一般为生计。嵊县戏《梁山伯与祝英台》:

过了一山又一山,只见樵夫把柴担。
他为何人把柴担,你为那个送下山。

这担柴,开豆腐店,走单帮生意,正有着人世的现实与深稳,风光欲流。而那答词:

他为妻子把柴担,我为贤弟送下山。

又只是个端正。现在范先生送我,便亦像这样的思无邪。

第一天我们走了六十里,到义乌地界,已日衔西山,就在白枫岭下村人家借宿。第二天走了七十里,天尚未大亮即动身,十五里到苏溪街上,吃了早饭。午饭是在东阳,薄暮到金华城里过宿。凡到饭店里吃饭,及在何处借宿,三人站在路端商量,范先生惟俯首无言,都听斯君与我主张,她是女心婉约,但又眉宇间有着英气,我看斯君亦非常敬重她。

第三天从金华县城出发,此去傅村只有五十里路了。路上我问起这位小娘娘的为人,范先生倒也爽荡无禁忌的答话,她的话却又自然简明。那小娘娘原是风流,但比起西洋贵妇的浪漫,似女巫的强烈,而其实荒淫无气力,则小娘娘的到底有中国民间的现实,她不过是偷荤,有得吃就吃。而人是各人自己做的,且人世自有礼敬,斯家人与她即只是个彼此敬重。现在范先生说起她,便有这种豁达,与她不过是不同调,却亦不掩其美,亦不存向往之心,亦不落卫道君子的恨恶,倒是说说她,又无可奈何的笑起来,这笑里就有着人世的风光无际。往常读《庄子》:“与其是是而非非,善善而恶恶,不如两忘而化其道。”从思想去研究,都不及现在亲眼所见。

我们半下昼到小娘娘家里。范先生与小娘娘女人相见,当下有一番热闹。我留看那小娘娘,她今年五十岁,也还不算衰老,可是她身上年轻时的风头一过,便成了一无所有,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即是她这样的人。人生是不可以有业,但不可以无内容。不可有业,是负着多大的重任,经历了多大的悲欢离合,仍要像身上没有故事。不可无内容,是要有功德,做人一世是修行一世,而许多像小娘娘那样的人是从来亦不曾修行。

她仍行动敏捷,这敏捷在她年轻时是走过画堂前像一阵风,但现在看来变得有点乱、有点莽、愚而自信、又无定见。小娘娘与她亦已十年不见,对我说小娘娘真的老了,还不及斯伯母,斯伯母比她更大十岁,至今依然有女性的华丽与亮烈。小娘娘是她年轻时的洒脱,老来也变成了硬性的,既不是男,又不是女。菩萨似男似女,但不男不女则很不好。我倒不是讨厌她,惟想要找出她有哪一点可以佩服,却竟也不能。

小娘娘原住在金华城里,现在日本兵退了,她就要搬回去,所以乡下家里这几天乱纷纷,家具一部分已搬了过去,还有的也要搬,客堂间与房里都变得没有内容,像她的人。我们就在她家里住了五天。她开的酱园酒坊也去看了,但因账房已请定了人,我想得一枝之栖,又所谋不成。

小娘娘还带领我们去邻村玩玩,到一财主家饮茶稍坐。那财主,本地人都称他为员外,如今年迈半百有余,家无多人,却广有田地,且会做中医,一半施诊赠药性质,也算是个本分之人。但他经常受人欺侮,往年日本兵路过,地痞敲他竹杠,现在国民政府回来了,又课他被敲竹杠之罪,如今正在打官司。我听了觉得闷气,但是也不同情他。

我坐在客堂上,听小娘娘与那员外说话,我只游目看看这大宅大院,却没有东西可以欣悦。我还与他们一道到楼上也去看了,楼板上空落落,只见堆着许多红漆的桶与盆盘,好像是嫁女用的,可是这家里既不见女儿,也不见媳妇。我本来欢喜这种旧时款式的东西,但是眼前的这些成了无主,我连不忍多看。庄子说:“仁义者,先王之蘧庐也。”所以称道仁义,不如称道先王,而车服器皿的美好,亦是要有人。

回来时在阡陌上走,斜阳西下,余晖照衣裳,小娘娘的脸有一瞬间非常俊丽,令人想起世事如梦,如残照里的风景。一样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就巍峨如山河。可是如今这一代,有许多像小娘娘那样的人,像员外那样的人,乃至许多年轻活泼,如火如荼的革命者,都要随水成尘。但是我并不因此就生起人世无常之感。

小娘娘我看她不大会得料理家务,也不大会得招呼客人,倒是范先生处处照顾我,而我亦变得不能有一刻不见她。我也算得经过世面,而仍像初出茅庐,存着男女之界,连不好意思应酬,单是幼小而听话,这就只有对范先生。她带我到村端去看牛车压沥甘蔗,大灶猛火煎炼红糖。她又田畈里也陪我去走走,直到村子对面的山脚下,只见连畴接壤都是种的白皮甘蔗,她道:“金华倒是好出息,畈里甘蔗,村里炊烟人家。”路边一块地种的萝卜,她也立住看了一回,说道:“下次问这里要些萝卜种子去,明年做七月半免得到街上去买。”她凡看一样东西,起一个想头,都有人世的安稳,所以我总觉得她比我大,心里当她是姊姊。有着一个亲人,而且是姊姊,便忧患之事,也她会用心思,我自己反可以无思无虑。我连替换衣衫也是她说好换下来洗了,我就换下来给她,她去池边洗衣,我也像小孩似的跟了去。

后来小娘娘到金华城里,我们也同去。她在城里的一宅洋房战时被日军占用,现在收回来,旁边倒多了一幢日本式楼房,亦归于她。洋房楼上可是有蓝衣社的金华站主任住着,我听了一惊,提心吊胆住在楼下的房间三日,与斯君有话商量,亦只可到外面散步时说。

金华城外有大桥,我与斯君散步去过。这里使我想起桂林城外的江桥,但是桂林的太像风景,不及这里的天然。听人说对岸山边炊烟村落有个清照阁,宋朝李易安避金兵之乱,到此居住过,但是我不想去看。词客怕登高望远,对景难排,我倒不是为忧愁。我每到江山胜极处,反为感慨都无,宁是看见了我自己,照影惊心,只觉不可以亵渎。李清照当年,即我今天,人如莲花,不可以近玩。

斯君想起要我去温州。他与范先生商量,温州有斯君的岳家,而且有范先生的娘家,外婆还在世,母女已二十余年不见了,问她可不可以送我去,一面亦等于胜利后回娘家见见外婆。他们商量时我在一旁不说话,心里想,范先生也许要男女避嫌,却喜得范先生当即答应了。她就是这样的大方,却本色到使人不觉其是慨然。


2006-11-1 08:30 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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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六日,一清早出发,是雇两部黄包车,此去丽水要走三天,这样的长途黄包车我亦是第一次坐。我们过了金华城外大桥,天才发白,浓霜被野,风吹来贬人肌骨。我的车子在前,范先生的车子在后,我用毯子从膝上盖到脚面,范先生则踏着脚炉,我时时回头问她可冷。我想起小时在胡村,胡村人家的新妇冬天一清早就起来,呵手试晓妆,水粉拓得像霜一样白,红棉袄外面系一块青布围裙,即下楼去开门扫地烧早饭。现在范先生是出门在路上,身穿一件银紫色绸旗袍,虽然别无打扮,却亦有像是新妇的感觉。民歌里的好男好女,真是要修炼千年才成得女身。

才走得七八里,车夫歇下来换草鞋。我下车走到范先生跟前,见她的旗袍给手炉烧焦了指头大的一块,变成金黄色,我怕她要难受,她却并不怎么样。她当然也可惜,惟因心思贞静,就对于得失成毁亦不浪漫。这都是为了我,但我不说抱歉的话,单是心里知恩。她像汉朝乐府里的:“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非必恋爱了才如此,却是女子的一生每有的泼辣与明断,这又叫人敬重,所以在范先生面前,我亦变得了没有浮辞。

我们上车又行了一段路,太阳才出来。霜天乌桕,有日月相随,红袖护持,这话有点英雄气派,其实我不过是个荡子,偏与道旁村落人家心里相宜。随即到一小镇,车夫去吃早饭,我与范先生是在小娘娘家里动身时吃了来,现在只找个茶肆歇下。我拿长凳放到对面当街店门口,晒得着太阳的地方,请范先生坐了,从茶肆接过一焖碗热茶,端去与范先生,真的是敬姊姊,而她亦端然受我服侍,心里想着我是读书君子。

自此长亭短亭,晓行暮宿,第一天到永康,第二天到缙云。李清照当年在金华住下,后来又避到温州,亦是走的这条路。范先生说起战时訚訚正十七八岁,去碧梧读书,浙江大学迁到碧梧,在丽水过去,她与几个男女同学,肩背雨伞包裹,也是从这里渡溪过岭的长走。现在胜利了,永康与缙云县城里,尚有抗战时的商贩景气及军队部署的遗迹如新。而这一切,皆成了我与范先生今天的好。

从缙云到处州这一段,田畈就仄,一边是山,一边是溪,人家都在溪对岸。这条溪即是丽水上游,通到处州,所以处州又叫丽水。沿溪半山腰迤逦一条岭,总有百余里,如今正在凿开汽车路,有几处我们要走下黄包车步行,且是松动筋骨。前此有斯君同行,倒亦不觉,现在他不在一起,我才如梦初觉,心里有一种窃喜。我与范先生两人同行同止,这里是溪山与行路之人皆对我们无嫌猜。况又是长晴天气,江南初冬似晚秋红紫,只听得溪水声喧,日色风影皆是言语,我亦不禁想要说话起来了。

两人每下车走一段路时,我就把我小时的事,及大起来走四方,与玉凤爱玲小周的事,一桩一桩说与范先生听,而我的身世亦正好比眼前的迢迢天涯,长亭短亭无际极。

我连把在广西一中时对李文源的事亦告诉了范先生,这岂是相宜的,而她听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恶劣。原来看人论世是各有胸襟,曹操与刘备煮酒论当世英雄是书上的事,不如我今与范先生可以这样的没有禁忌。

惟有说起颂德,她很不以颂德的革命苦行为然。而革命者是许多往往因为一种超越精神,其实对于人世欠尊重。她对颂德只是嗟惜,说颂德的想头是呆的。我听了果然觉得颂德的剔透伶俐与正直认真,原来并不晓得格物致知。范先生说他不聪明,竟好像是爱玲的批评。(***张爱玲爱聪明第一,到底矢了生活的俗气。格物致知,知已在先,格物便不随性自然;格物,第一要没有禁忌,才能相亲。所以,《今生今世》一文,胡不以“知”(聪明、智慧、哲学)来谋篇,而已“格”,蒙愚顽憨(鼠目寸光受感性驱动的人)、日常狡计(阊闾俚俗层次的生活经验)地“格”,来推演叙说。从不用聪明来衡量格物。行文显得随情性自然,有中土乡俗俚气息。——何立明 08.7.24.)

而且我也坏,引诱范先生也说她的事给我听,因为我想要断定眼前景物与她这个人都是真的。我这对她,亦即是格物,第一要没有禁忌,才能相亲。男女之际,神秘无穷,皆只是自怜自惊,其实不曾看见对方本人,而神秘亦到底不能无穷,因为幻惑必终于幻灭,我对范先生却没有这种惊吓,竟是什么都不管,好比可以亲手抚她的眉毛,抚她的眼睛,乃真有亲爱之不尽。而范先生亦说话没有隐蔽,如此刻她的人在日月山川里。

我听她说她在斯家及在蚕种场的事,她的少年事与现在事,只觉她的言语即是国色天香。她的人蕴藉,是明亮无亏蚀,却自然有光阴徘徊。她的含蓄,宁是一种无保留的恣意,却自然不竭不尽,她的身世呵,一似那开不尽春花春柳媚前川,听不尽杜鹃啼红水潺湲,历不尽人语秋千深深院,呀,望不尽的门外天涯道路,倚不尽的楼前十二阑干。

她说起战时斯家搬回乡下,头三年里家景好不为难,过去得过斯家好处的亲友,有几家很好过日子,斯君曾去开过口,想要商借二百元,八九十里路往返,钱只借到十五元,斯伯母却无一语怨怼。现在胜利了,斯家诸郎即将随国民政府归来,这班亲友邻舍又上斯家来凑热闹,斯伯母亦照旧待他们好。花落花开,岁序不言,人世里有多少兴废沧桑,炎凉恩怨,但斯伯母是好像人世自身,江山依然,风日无猜。

范先生道:“那年老五到上海,胡先生送的钱,他都买货回来,到家一面解行装,一面讲胡先生。老五要把这批货运到重庆,更可以赚得三倍五倍的钱,后来他就留在重庆开了个农场。但有一小部分即在斯宅卖了救急,是摆在家门口,四邻都来看,小件头顷刻间争买而尽,如布疋等亦只三天都卖尽。却说那天日头尚未落山,卖得的钱,当时就籴米烧夜饭,炊烟闹洋洋。我不顾来买东西的那班街坊上人听了会介意,出言道,过去待人是白待,今后却要看看过人了。胡先生的恩,将来别人不还,我也要还的!”

范先生真是言重了,叫我如何当得,但我被她的烈性所惊,竟离开本题,只是心里越发敬重起她的人来,她的好处,我每次都好像是初发现,所以她的人于我常是新的。我见她这样理直气壮,便人世恩怨皆成为好。西洋人的主仆之恩,仇敌之怨,惟使感情卑屈污浊,总不得这样慷慨响亮。中国的是平人的直谅。窦娥冤六月雪,是匹夫匹妇亦不可欺,欺即天地都要发生变异。而报恩则如韩信千金投淮水,当年漂母意,亦如汉王对他的知遇,有一代江山。

而且我心里窃有所喜,是范先生把我当作亲人,世上惟中国文明,恩是知己怨是亲。小弁之怨亲亲也,而男女之际称冤家,其实是心里亲得无比,所以汉民族出来得《昭君怨》,及王昌龄的《西宫怨》,李白的《玉阶怨》,皆为西洋文学自希腊以来所无。而恩是知己,更因亲才有。那漂母,不过是请韩信吃了饭,并非救了他的性命,脱了他的大难,但漂母待他的这份意思,无须热情夸张,亦已使韩信感激,至于男女之际,中国人不说是肉体关系,或接触圣体,或生命的大飞跃的狂喜,而说是肌肤之亲,亲所以生感激,“一夜夫妻百世恩”,这句常言西洋人听了是简直不能想像。西洋人感谢上帝,而无人世之亲,故有复仇而无报恩,无《白蛇传》那样伟大的报恩故事,且连怨亦是亲,更惟中国人才有。而我现在亡命,即不靠的朋党救护,亦非如佛经里说的“依于善人”,而是依于亲人。


2006-11-1 08:30
天涯道路•十八相送

民歌里有“送郎送到一里亭,一里亭上说私情”,如此送到十里亭,一程一程都有知心的话说,拿来比方范先生与我在路上的情形,竟是比方得不对。但如苏轼拿河豚形容荔枝,不切题的还胜似切题,比方得不对还好过比方得对。

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一个有心,一个糊涂。我今与范先生一路行来,只觉越来越敬重她,且越是现实的,心里越亲。但我不像祝英台的早已想好,却只像吕洞宾的掷钱掷中观世音菩萨,未必有野心,无端端弄得自己也惊,但是要淘气闯祸。我竟问起范先生这许多年来在外头,可曾有爱人?听她答没有过,但有一个朋友,我还只管问,而她亦就一一都说了。我这问能问得来自然,她的答亦答得来平正里有着危险。

范先生的朋友是蚕种场的一位男同事,姓厉,黄岩人。这厉先生有中年人的切实,做起事情来至心至意,待范先生处处照应。场里每年分派技师到各县乡下指导养蚕,如此数年,厉先生对她秋毫无犯。她亦感激他的一番意思,在蚕种场冬天休暇时为厉先生翻棉被,烧小菜,怜他是个男人在这种事情上头不会。后来厉先生在家乡的妻死了,遗下小孩,他对范先生意思是表示过,但范先生没有与他配姻缘。

我听她说厉先生,不免稍稍生起了妒忌之心,但还是爱听。既然这样小气,却又世上凡美好的东西,纵令于我是辛辣的,我也欢喜,会孜孜的只管听她讲下去。及听到紧要去处,我问她为何不与厉先生结婚?范先生却道:“我觉得他魄力不够。男人总要有魄力的好。”我听了嘴里不说,心里却想,我比那厉先生魄力大。这又是我的蛮来,不能切题的,亦枉对硬对把来切了题,若比作一篇文章,我这样的起承转合法,便该打手心。

因范先生说了魄力的话,我倒是要把她重新又来另眼相看,在我跟前的这位范先生,她实在是有民国世界人的气概。她在家就烧茶煮饭做针线,堂前应对人客,溪边洗衣汲水,地里种麦收豆拔菜。她在蚕种场,就做技师,同事个个服她,被派到外面去指导养蚕,乡下人家尊她是先生,待她像自己人。如今她长途送我,多少要避男女之嫌,可是单看她的走路,这样干净利落,不觉得有何女人的不便,就是她的人大气。而且两人说话,我竟得步步进逼到了她的私情上头来,她不是全无知觉,但她又想你也许不是这种意思。

男子易对人说自己的女友,多有是为了逞能,或者竟是轻薄,女子则把心里的事情看得很贵重,轻易不出口,姐妹堆中若有知心的还不妨向她披露,这亦说时声音里都是感情,好比一盆幽兰,不宜多晒太阳,只可暂时照得一照。现在范先生却当着我这个男人说她与厉先生之事,竟不知是说的她与厉先生的私情,还是不知不觉的变成了只是她与我两人此时的情景,这里的一种不分明,却真是非常之好,写书即不能亦像这样的对读者有情,所以我从书上从未见过说私情有像范先生这样说得好的。

却说范先生与那厉先生,后来还是照常,两人要好是要好在心里,到打仗蚕种场停歇,各归家乡,还有信札往来,惟总要隔上一年半载,才有一封,人世是有这样的岁月悠长。厉先生后来不知续娶了没有,好像还没有似的,又后来从别人才知道厉先生已在家乡病殁,那还是胜利前一年,等范先生知道这消息是我们已在温州,结婚多时了。她当然嗟惜,但是没有悔恨,因为两人谁亦没有相负。厉先生另娶或否,范先生另嫁或否,亦一个是男儿平生意,一个是女子平生意,相见时不会有改变或不自然的。那厉先生,打仗第三年他因事情出来,还到斯宅弯过一弯,只为望望范先生。范先生自己拿出私蓄沽酒杀鸡,接待他吃了一餐午饭,这亦是斯家的开明。他半早晨到,午后辞去,范先生送他走过村前的溪畈到大路上,斯宅人见了亦不以为异,只说你家今天有客人。

这种情节,若在西洋人,必定弄得不是太重,即是太轻,不是太深,即是太浅,范先生与厉先生却做得来自然平正,圣人说中庸之道,乃是这样的生在中国民间。与这同样的情节,若在日本人,就必定有一种禅的境界,日本人是他们的男性美,女性美,乃至庭院木石,凡是好的东西皆有一种禅的境界,可是范先生与厉先生亦不落这样的境界。又佛经里有解脱,中国人亦不需要解脱,却是止于礼,自然不致缠缚。范先生与厉先生,是一个亦不曾相负,一个亦没有被委屈,厉先生生前在世,他与范先生的一段情节,可比春风牡丹庭院,而他虽只是百花中的一花,百草中的一草,春光无私,他亦已得到了他所要的。这亦即是庄子《齐物论》的风光。人生原来是可以好到“各尽其能,各取所需”,这句话若单是经济革命的理想就不足道。

昔人偶到青山绿水的去处,顿觉豁脱了尘俗,而我与范先生说的却都是尘俗之事,冬日照行人衣裳,隔溪人家,山长水远,外面有堂堂天下世界。我们的说话一转转到了嵊县戏,讲起《梁山伯与祝英台》,又讲到《玉蜻蜓》。西洋人是他们现实的做人亦戏剧化,而中国民间则戏剧亦本色到与现实的做人一样是真事。而范先生讲梁祝本事,讲《前游庵》与《后游庵》,只就记得的唱词与说白直叙,一点不穿插形容或加添说明,而自然意思无限。她的述而不作,恰恰是得了嵊县戏的精神,因为那种戏从民间生出来,亦是述而不作。西洋的艺术与艺术论可是从来亦没有这样的发明,惟佛经里有“夫说法者,当如法说”,亦不及这样的寻常行之而不觉。这嵊县戏自身,与范先生的讲嵊县戏,便只是一个好,而且皆成了是现前的她。原来唱嵊县戏的女子,如傅全香,姚水娟,袁雪芬她们,亦就是像范先生这样的人。

将近处州,山回溪转,路在岭半,人如到了高台上,下临丽水,丽水跟我们一路到此,已由溪水变成江水,有旷远之势,而人于此驻足,我稍稍眺望一番,想像当年韩信的拜将坛,想像富春江上高高在半山中的严子陵钓台,想像刘备到东吴招亲,与孙权并骑上金山,指点江山形胜,二人各自有英雄心事。我亦生起了大志,而且亦自然得没有慷慨悲歌。古人有荆轲项羽魏徵,是出发之时,失败之时,未遇未达之时,慷慨悲歌。但汉高帝还乡与曹孟德赤壁未败前的慷慨悲歌,却是在得志之时,转觉天地之无穷。而当其屡败之时,那汉高帝是败亦可喜,当其出发之时,那曹孟德是临阵安闲,皆没有慷慨悲歌。便是那韩信,他未遇未达之时,亦是没有慷慨悲歌时。

但是这样的山川佳胜去处,我亦不过略略眺望了一番,不可以神魂飞越,或情意溺。回头看那两个黄包车夫时,把着空车,隔一道山谷,落在我们后头总有里把路,我们就又步行,到前面再等。因是新凿的汽车路,且喜得尚未通车,只见虽在半山腰,却平坦宽阔,铺的黄泥也鲜洁。我与范先生并肩走,一面只管看她这个人,古时有赵匡胤千里送金娘,现在却是她五百里送我,我心里这样想,口里却不说出来比拟。我单是说了赵匡胤与金娘之事。有支电影流行歌:柳叶,青又青,妹在马上哥步行,长途跋涉劳哥力,举鞭策骥动妹心,哥呀……

这支歌我要范先生唱来听听,她竟也高兴。但她从来不曾学唱过,她才发声,我听了一惊。她是唱得太高了下不来,第三句都还唱不全就停止,如弹琴忽然弦绝,必有英雄窃听,两人都笑了。中国东西是四平八稳里,亦何时都有着跋扈不驯,简直不顾一切,大安似不安,大和似不调,大顺似叛逆刺激,所以是活生生的。

像我现在,即很不调和似的,忧患惊险如此切身,却与范先生,好像文箫华山遇彩鸾。我还说范先生,你的生相与腰身,人家会看你只有二十几岁。她道:“前此斯宅有小货郎担来,我与訚訚去门口买丝线,那小货郎还当我们是两姊妹。斯宅人也说,婉芬做新娘子还不及范先生后生。”她这样安详大方,却也喜欢人家说她年轻,这就依然是女儿性气。事实上,后来她与我住在雁荡山中学校里,同事多想她是廿三四岁。

我们要算在路上说话最自由,但在路亭里买饭,与到了宿夜店,就要少说话为宜,怕涉及我的生平,旁边有人听见起疑。每在人前,范先生处处留心照应我,因此两人只觉分外亲热。我们的盘缠钱只带二万元老法币,那时一碗面已要八十元,一包大英牌香烟要五十元,但老法币总还值钱,而且交由范先生使用,就有钱财银子的可珍重。她是用手绢包了钞票,藏在贴肉小衫袋里,付钱时取出解开来,有她身体的暖香,这也使我觉得亲热。

十二月八日到丽水,我们遂结为夫妇之好。这在我是因感激,男女感激,至终是惟有以身相许。而她则是糊涂了,她道:“哎哟!这我可是说不出话了。”翌日在往温州的航船上,她道:“这我可是要蛮来了的呢!你到何处我都要跟牢你了的呢!”她的蛮,亦像戏文里樊梨花那样番邦女子的不顾一切。

我问她做女儿时的名字,她喜孜孜的,仍稍稍踌躇,才说出来是“秀美”。她道:“我这个名字,是连訚訚亦不知,惟他们娘晓得,今是又听见你叫了。”中国民间旧时女子,在娘家的名字亦是私情,故定亲又叫问名,新娘的名字是与年庚八字用大红帖子写了,装在礼担盘子里,交由媒人回过来,且到了夫家,等闲不被人叫,而如玉凤来我家,长辈对她称名,则已经是新派。秘密惟是私情的喜欢与贵气,这样的秘密就非常好。

我问秀美,昔年我在杭州金刚寺巷斯家作客,你住后院,惟出入经过堂前,时一相见,那时你曾心里有过意思么?秀美道:“我肚里想着你倒是一位好官人,但又想你是已经有了老婆的。”所以她只是好像春色恼人,却没有名目得不可以是相思。女人矜持,恍若高花,但其实亦是可以被攀折的,惟也有拆穿了即不值钱的,也有是折来了在手中,反复看愈好的。现在秀美这样说了出来,我只是更加感激欢喜。而且现在她看我,亦依然如同昔年的是个好官人。

我说我今这样,好像是对不住斯家,秀美却道:“你与斯家,只是叫名好像子侄,不算为犯上。我这人是我自己的。且他们娘是个明亮的。”她的理直气壮真是清洁。我因问她可曾想着昔年老爷的情分?她道:“没有什么可追想,那时我是年纪太小。”年纪太小,是不晓得恩爱的,彼时过的好日子,亦只像春风春水长养好花,其实花与风水两无情,这亦是一种空阔光明。她是与我,才有人世夫妇之好,所以她这样的喜爱不尽。我问她:“你喜欢我叫你姊姊,还是叫你妹妹?”她说妹妹。


2006-11-1 08:31
4

船上过得两夜,到上温州。我们先是住在斯君的丈人家,慢慢寻访秀美的娘家住址。斯君的丈人家姓朱,我只说是斯君的表兄,改姓名为张嘉仪。嘉仪本是秀美给她女友谢君的小孩,拜她为义母时取的名字,我一听非常好,竟是舍不得,就把来自己用了,用老婆取的名字,天下人亦只有我。我对朱家是说斯君要我先来,他随后来,等他来了,商量到台湾去做生意。可是住在朱家,我与秀美要避形迹,我仍叫她范先生,她则叫我张先生。

温州话很难懂。吃食是海鲜多,餐餐有吹虾。芥菜极大极嫩,烧起来青翠碧绿,因地气暖,应时甚长。芥菜有芥菜香,味厚,微辛。在朱家,饭桌上每芥菜搬出来,主人总自赞好吃。后来我到日本,住在池田家半年,餐餐有秋鱼。主妇总自赞好吃,我想起温州芥菜,不禁要笑。温州人烹调不讲究火候,小菜多是冷的,好像是供神的,中午冷饭冷小菜,惟有一大碗芥菜现烧热吃,所以特别动人。城里又饮水不佳,却纵横都是石砌的河沟,既涸又脏。但仍可想像过去太平时世,是从城外引活水进来,家家门前有清流如镜,可以洗菜洗衣。现代都市惟知填平河沟,其实仍应当有,而且可以保持清洁的。

在朱家住了月余,寻着秀美的娘家,今惟老母一人,穷苦无依,在窦妇桥徐家台门里赁一间侧屋居住。秀美有个弟弟,从小寻到杭州,阿姊培植他学汽车司机,已娶妻成家,战时在江西运输队,被日本飞机轰炸,一门俱没。如今我与秀美就搬过去与外婆同住。

外婆已七十岁,一只眼睛因哭儿子哭瞎,却干净健朗,相貌身裁母女相像,但她老年加上无知无识,变得像小孩,一张面孔笑嘻嘻,滑稽可笑,好比年画里的和合二仙。她仍以为儿子未死。她对秀美的身世不觉得做爷娘的对儿女有何抱歉。现在忽见秀美与我一道,她亦只是母女情亲,毫不盘问。她是人世的事都是好的。连现在这样时势,生活下去要一天比一天艰难了,她亦不晓得忧念,你简直把她无法。6m9G-S u p {9F }5f){ [

T p G,t v   徐家台门原是三厅两院的大宅,正厅被日本飞机炸成白地,主人今住在东院,那里的花厅楼台尚完好。西院的花厅也被炸毁,但厢房后屋,假山池榭尚存,分租给几份人家,一家做裁缝,一家当小学校长,后屋住的打纸浆的人家。外婆住的一间,则原是一个柴间,长方形的平屋,又窄又是泥地,连一张桌子亦摆不平,一排窗格子糊着旧报纸,小缸灶即摆在房门外檐下,亦是泥地。

那天下午辞了朱家,搬来外婆这里,外婆已把房间收拾得烁清。她把大床让给我们,她自己另铺一张单人床,两张床挤在这样的一间瓦椽泥地的房里,倒是还舒齐。靠壁一只大橱,放衣裳针线筐等什物及碗盏,外婆的一只大板箱与我们的一只手提箱,叠在大橱的横头,底下搁块板。床前脱履处也搁一块板。瓶瓶罐罐都列在床下。一张桌子靠窗下,在大床的横头,用几块砖垫平桌子脚,桌子底下一只盛米的酒坛。只得一把椅子,一只长条凳。这桌子是梳妆桌,也是吃饭桌,好得我向来是不要书桌的。窗格纸已换过,虽仍是旧报纸,新糊上也有一种清光。泥地扫得净,也人意幽静闲远。我与秀美坐下来,看看倒是落位。

秀美真是到了娘家了,她即刻心安理得。行装初解,她就自去买小菜,自己烹调。一时夜饭搬上桌来,点起油灯,外婆让我们先吃,她尚在缸灶头。小菜是碟炒鸡蛋、一碟豆芽、一碟吹虾、一碟麻蛤。秀美满心欢乐,捧起饭碗,拿筷子指着麻蛤道:“这麻蛤。”无故发笑,又指着盛豆芽的碟子道:“这盘子。”又笑。真像崔莺莺说的“也教俺夫妻每共桌而食”。我见她这样欢乐,只能是心里感激。及外婆随后亦吃过饭,收拾好碗盏,就早早睡觉,这样的瓦屋泥地,而且好像正月初一,是只可以早睡的。我还有点怕不好意思,秀美却已铺好被褥,坐在床沿解衣,妇人是把人生看得这样肯定,真实不虚。

我们打算连外婆三人的生活费,一两金子用得一年,先把米瓮里的米买满,此外省吃俭用,因与秀美在一起,只觉世上人好物好。我问秀美:“假使没有结婚,你也这样真心为我么?”她答:“那我亦要帮你弄得舒齐,有了安身之所,才交代的。”因又笑道:“谁知你这个人,我送朋友送出来了老公。”中国民间,原来是从朋友之义出来夫妇之恩,五伦五常惟是这样的平实。

我在忧患惊险中,与秀美结为夫妇,不是没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见我不老实。但我每利用人,必定弄假成真,一分情还他两分,忠实与机智为一,要说这是我的不纯,我亦难辩。我待秀美,即真心与她为夫妇,在温州两人同同走街,一面只管看她的身上脚下,越看越爱,越看越亲,越看越好,不免又要取笑,像《诗经》里的,“惟士与女,伊其相谑。”她又高兴又难为情,世界上惟独中国,妻比爱人还娇。

秀美也是个会吃醋的,她道:“我惟有这桩事情小气。”但她不妒忌爱玲与小周,这原是她对人事的现实明达知礼,而亦是她的糊涂可笑。她明知我有爱玲与小周,当时她却竟不考虑,因为她与我只是这样的,不可以是易卜生戏剧里的社会问题,其至亦不可以是禅问答。她这样做,不是委屈迁就,而是横绝一世。西洋人的恋爱上达于神,或是生命的大飞跃的狂喜,但中国人的男欢女悦,夫妻恩爱,则可以是尽心正命。孟子说:“莫非命也,顺受其正。”姻缘前生定,此时亦惟心思干净,这就是正命。又说:“知其性,则知天矣。”她与我亦竟可以是法喜,欢乐无涯,好像天道的无思无虑。那明达知礼,是比上达于神更有人事现实的好。那横绝一世,亦比生命的大飞跃的狂喜来得清洁平正。秀美与我,好像佛经里说的“法不二,法不待不比”,竟是不可能想像有爱玲与小周会是干碍。她听我说爱玲与小周的好处,只觉如春风亭园,一株牡丹花开数朵,而不重复或相犯。她的是这样一种光明空阔的糊涂。

但我故意逗她。我说小周的好处,连爱玲那样的自信,亦且妒忌,将来会在一起,你不怕被比落?秀美听了一怔,她道:“这全在乎你的心思。但是我亦已经知足了,因为是与你,甚至聚散,都是好的。”我道:“我是戏戏你的,说的顽话。”秀美想了一回无奈,却笑道:“戏文里做从前的人,打天下或中状元,当初落难之时,到处结姻缘,好像油头小光棍,后来团圆,花烛拜堂,都是新娘子来起来来一班。”这我却不答,因为没有适当的话可答。

我是真心真意的。原先我亦不曾想到要这样,至少当时不曾联想到前人有这样的佳话,亦不足以持谢后世人,以我为例,或以我为戒。我心里亦想将来能团圆,如若不能,我亦是真心真意的做过人了。今生无理的情缘,只可说是前世一劫,而将来聚散,又人世的事如天道幽微难言。可是陶渊明诗“意气倾人命”,又说:“世短意常多”,竟对于人事是非与天道幽微,亦能慷慨蛮横

我倒是听秀美说的油头小光棍,觉得非常好。央说龙凤锁,她就引述:

旦:“我骂你油头小光棍,半夜三更来敲门。”
生:“我不是油头小光棍,十三太子林凤春。”
旦:“你既是林府小舍人,为何不带老家人。”
生:“我随带家人林保宁,一时失散无处寻。”

这样的问答,问的一一有理,答的亦一一有理,真是“鸡鸣桑树巅,狗吠深巷中,荡子欲何之,天下方太平”。

如今虽然乱离,亦仍可觉得人世的理性,使山川城郭号令严明。我已有爱玲,却又与小周,又与秀美,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总之它是这样的,不可以解说,这就是理了。洪范里,“星有好风,星有好雨”,人世的事,亦理有好理,比所谓科学的精神更清洁无邪祟,且亦比秦始皇诏书里的更有男女贞良,道理显白,制度衡量,莫不如画的人世。这样好的理即是孟子说的义,而它又是可以被调戏的,则义又是仁了。


2006-11-1 08:31
天涯道路•鹊桥相会

二月里爱玲到温州,我一惊,心里即刻不喜,甚至没有感激。夫妻患难相从,千里迢迢特为来看我,此是世人之事,但爱玲也这样,我只觉不宜。旧小说里常有天上的星投胎凡间为人,出生三日啼哭不止,我与爱玲何时都像在天上人间,世俗之事便也有这样的刺激不安,只为两人都有这样的谦卑。但我因是男人,不欲拖累妻子,爱玲如此为我,我只觉不敢当,而又不肯示弱,变得要发怒,几乎不粗声粗气骂她:“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爱玲住在公园旁一家旅馆,我惟白天去陪她,不敢在旅馆里过宿,因怕警察要来查夜。有时秀美也同去,我与秀美的事,没有告诉爱玲,不是为要瞒她,因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惭愧困惑。秀美因爱玲是我的人,当然好看好待她,她亦一见就与我说范先生是美的。

我与爱玲结婚已……

我起来到窗口伫立一回,这旅馆后面原是个连接公园的小丘,有树有草,那牛还在。我与爱玲又坐好说话,却听见林中乌鸦叫,我笑道:“我在逃难路上总遇见乌鸦当头叫,但新近看到书上说唐朝的人以乌啼为吉,主赦。”爱玲道:“今晨你尚未来,我一人在房里,来了只乌鸦停在窗口,我心里念诵,你只管停着,我是不迷信的,但后来见它飞走了,我又很开心。”她说着又笑起来。

两人也说了些别后的事,但那些事都好像很简单,虽有着一个朝代变迁,身家性命交关,亦不过如同刚才在院子里做了些什么,又在门外小立遇见了谁,而此刻是坐在了早饭桌上,随意说起罢了。如此昼长人静的好日子,我宁是照常听她说西洋事儿,因为她是专为说给我听的。

她说战时美国出一部电影片,叫《颜色的爆炸》,还有人构想以各种香气来作剧,没有人物,单是气味。颜色与气味,都是爱玲所欢喜的,但西洋的这种,没有性情,只成符号,与一些新派的绘画一样,都不过是求助于几何学,毕竟风行过了又要厌。现代西洋人是连音乐亦只能采用野蛮人的巫魇的热情,而又要求解脱,如此就成了单是技术的,止于感官的。他们最好的时代,如贝多芬的交响曲,亦只是人情比较平易,但是没有天机,到底此平易之情亦守下住。

爱玲说美国流行神怪,有一本杂志上画一妇人坐在公园椅子上,旁边一只椅子,空着无人,她背后挂下一条蛇,那妇人没有回头看,只唤着“亨利”,真是恐怖。我问那亨利是给蛇吃了?她道:“是呀”。西洋人没有世景荡荡,想要追求无限,只能是这样的洪荒可怕,而他们的热闹,则是沼泽里原始生命的弱肉强食,性与生育的炽烈。

于是她讲了劳伦斯的小说《查泰莱夫人》,及两篇短篇小说给我听,果然哲学也深,文辞也美,但是不好,她当即又向我抱歉。我却还是欢喜听。我凡与爱玲在一起,对于无论是好的坏的东西,皆心思很静,只觉是非分明,可是不落爱憎。我没有比此时更明于华夷之辨,而不起斗意。

爱玲是不带一本书的,我来温州亦只买得一部《清嘉录》及一本《圣经》,如今就把《圣经》给她,一人在旅馆时可以看。第二天早晨我去得迟了些,她已把《旧约》看完了一半。她叹息道:“以色列人这个民族真是伟大的!”

她念给我听。当下众人杀了王后耶洗别,把她丢在路上践踏成了肉酱,要使人们见了不知道这是耶洗别。她念到末一句,单是好笑,我才亦即刻懂得了这里有着一种幼稚的滑稽的好。

又一节是祭司骑驴出城去,被狮子咬死了,狮子立在驴子旁边,人死在驴子脚边,从人进城去报告,于是许多人赶到了那里,于是看哪!狮子立在驴子旁边,人死在驴子脚边。那狮子怎么会不走开?但这写得来竟是一幅静物图,只觉得可爱。

还有是参孙,赌东道叫他的妻族猜:“吃的被吃掉,从肚里出来。”隐着他来时路上看见死狮子腹中蜜蜂做窠之事,但叫人如何猜得着?后来是他的妻漏言,给猜着了,他却不给东道,反为抢了妻族的衣物。真是元气满满的蛮不讲理,叫你拿他无奈。

翻到《士师记》:“那时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底下隔得几节,又说:“那时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爱玲道,这样复一笔,那时混乱的力量真是大极了!

这个元气满满的民族,到底所为何事呢?他们亡于巴比伦四十年,被掳释放回来,于废墟上再建圣殿。看哪!圣殿又被建立起来了,当下以色列人年轻的都欢呼,年老的都哭号,因为年老的见过昔年被毁前的圣殿。这时有以阑人与摩押人经过,取笑他们,以色列人答道:“你们晓得什么呢?你们于此,无权无份无记念。”

这个民族是悲壮的,但也真叫人难受。爱玲看到《传道书》,非常惊动,说是从来厌世最彻底的文辞。她念给我听:“金练折断,银罐破裂,日色淡薄,磨坊的声音稀少,人畏高处,路上有惊慌。”又道:“太阳之下无新事。”以色列亡于埃及四百年,又亡于巴比伦,最后被罗马所灭,而传道书则尚在这之前已深感人世的飘忽无常,除了投向上帝归宿,人再也没有力气了。

以色列人的耶和华,原来只是个超自然力量的惊吓,早先雅各曾与耶和华摔角到天明,瘸了腿,这悲剧实非古希腊人与命运斗争可比,那命运是已知的,但那超自然力量的惊吓则是不可知的。要比只有白蛇娘娘的斗法海和尚倒还相近。古印人把那超自然力量的惊吓称为宇宙的大的愚蠢,但惟中国文明才真有天人清安。以色列人的伟大,是次于印度人,而亦几乎要触及这无明与文明的问题了。

摩西领以色列人出埃及,路上一眼照顾不到,妇人们已纷纷脱下簪珥铸了金牛犊,这是她们自己的,到底比耶和华亲。《士师记》里也写着那时的人一面不得不拜耶和华,一面却家里藏着偶像。其后《列王纪》里的以色列人,仍是于背叛耶和华处有其活泼新鲜。而他们给耶和华的东西,却是每次铸的金痔疮,非常可笑。

但至约伯,以色列人到底对耶和华无条件降伏了。约伯是最后的抗争者,《传道书》便是这抗争失败后的空虚。以色列人是尚在被罗马所灭之前,已被这超自然力量的惊吓折断了脊椎骨了。此后上帝变为慈爱,且才有了天堂地狱,而人类的社会遂亦整然了。耶稣是这新社会的绅士兼英雄。失败后的空虚,便惟有敌人是尚可怀念的,因其是惟一的存在,他们对耶和华,可比败战后的日本人感激麦克阿瑟。但以色列人从此遂等于被消灭了。自约伯与耶稣以来,西洋就不再有触及天人之际,而只有耶和华与撒旦之际了。

我枉为教会学校出身,还研究了考茨基的《基督教的起源》,都不及听我老婆说笑的实惠。但是以色列人与我何干,况又《圣经》是书本上的事,我一面听她所说的,一面却只管鉴赏这说话的人,觉得跟前的爱玲真是“这般可喜娘罕曾见”。而且爱玲是把《旧约》这样的好书,亦看过了当即叫我拿回去,连台子上亦不留放,她就是这样干净的一个人。

我们也去走街。因为爱玲不喜公园。小街里一家作坊在机器锯木,响声非常大,尖锐得刺耳,两人立住看了一回。又走过几间门面,另一木匠店里却是两个木匠在拉锯,也在锯板,一拉一送,门前日色悠悠,好像与邻坊的机器锯板各不相关,亦彼此无害。我笑道:“这倒像《士师记》里的各人任意而行,也拜上帝,也拜偶像。”爱玲亦觉得滑稽好笑。

两人边走边说话。爱玲道:“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着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我听了却不答言。白蛇娘娘要报许仙的恩也报不尽,有一种难受,而我是男儿,受红粉佳人之恩,只是心思很静,连不可以有悲喜。

我们走过木器店,就停步看旧式床柜的雕刻,走过寺观,就进去看神像。中国民间的东西,许多我以为不值一顾的,如今得爱玲一指点,竟是好得了不得。譬如伏魔大帝面前两行文武站班,有一尊像门神的白面将军,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爱玲一见却诧异道:“怎么可以是这样?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戏!”又如旅馆的二楼楼梯口有个财神盒,即在爱玲住的房门口,爱玲说那财神雕塑得好,领我看时,是小小一尊红脸的神,却哪里是神,而竟是个走码头,做南货店经理或轮船上做大班的宁波人,浑身酒色财气的世俗,煞是热络。爱玲看东西,真有如天开眼。

贾宝玉听林黛玉说苏州的土仪小玩意儿好,他就要叫人下次再去时撑一船来,呆气好笑。我亦高兴得要陪爱玲看遍温州的庙观,不知她只是临机妙悟,而我总是着迹。又如我听爱玲说旧式床柜上的雕刻,竟有这样好,我就想若有钱即把它买下来,朝晚连睡觉吃饭时也摆在面前看,问爱玲时,爱玲却一点亦不想要。

我们还看了一个和尚寺,我想佛像也许比道士庙里的塑像在艺术上的地位更尊,焉知爱玲倒不喜。那寺的侧殿已经破败,塑着十八罗汉,真是古印度与西洋的混杂。那些罗汉,有的很讽刺,有的在冥想。数过去看到有一尊,面貌倒也不怪,却不知如何,那眉目神情竟像是要杀绝无明,也杀绝文明。爱玲看了,惊骇得扯着我倒退,她道:“啊!怎么这样可怕,简直是个超自然的力量!”那罗汉像竟是非常高的艺术,但是不好。

有时秀美也一道,三人晚上走街,是时正值旧历正月十五前后,店家门上插香,爱玲走近去闻一闻,很开心,却不为是焚的异香。她对于物只是清洁的喜悦。

爱玲并不怀疑秀美与我,因为都是好人的世界,自然会有一种糊涂。惟一日清晨在旅馆里,我倚在床上与爱玲说话很久,隐隐腹痛,却自忍着,及后秀美也来了,我一见就向她诉说身上不舒服。秀美坐在房门边一把椅子上,单问痛得如何,说等一回泡杯午时茶吃就会好的。爱玲当下很惆怅,分明秀美是我的亲人。

我们三人在房里,也是一坐大半天。我要秀美也说话来听听,问她被派到乡下指导养蚕,单身女子,是否也有男人看想过她。秀美因说:“一次到乡下住在一乡绅家,那乡绅年近五十,午饭吃过,请我到客堂间坐一回吃茶,说话之间,那人坐又立起,停停又走走,像老鹰的旋记旋记,向着我要旋过来了,我见势头不对,就逃脱身。”人生这样火杂杂的现实,那情景宛如在眼面前,爱玲着实佩服她讲说得好。她讲时脸都红了,像个乡下姑娘,完全是男女之间的紧张与惊异。

爱玲尽管看秀美,叹道:“范先生真是生得美的,她的脸好像中亚细亚人的脸,是汉民族西来的本色的美。”当下她就给秀美画像,秀美坐着让她画,我立在一边看,见她勾了脸庞儿,画出眉眼鼻子,正得画嘴角,我高兴得才要赞扬她的神来之笔,她却忽然停笔不画了。秀美去后,爱玲道:“我画着画着,只觉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一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言下不胜委屈,她看着我,只觉眼前这个人一刻亦是可惜的。

我从来不要爱玲安慰我或原谅我,更没有想到过我来安慰爱玲,因为两个都是大人。但此番她有话要与我剖明,是为小周。小周的事,前在上海时我向她两次说起过,她听了愁怨之容动人,当下却不说什么。而我见她这样,亦竟不同情,单是微觉诧异,因为我不能想像她是可被委屈的,现在她开口了,是一种最后的决心,而我亦还是糊里糊涂。

那天亦是出街,两人只拣曲折的小巷里走,爱玲说出小周与她,要我选择,我不肯。我就这样呆,小周又不在,将来的事的更难期,眼前只有爱玲,我随口答应一声,岂不也罢了?但君子之交,死生不贰,我焉可如此轻薄。且我与爱玲是绝对的,我从不曾想到过拿她来和谁比较。记得十一二岁时我在娘舅家,傍晚父亲从三界镇弯过来看我,带有金橘,分给娘舅家的小孩,惟我无份。我心里稍觉不然,但也晓得要大方。及后跟父亲上楼,他却取出一只红艳艳的大福橘,原来的专然留给我的。这可拿来比方我待爱玲。

我道:“我待你,天上地上,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拾的话。而昔人说修边幅,人生的烂漫而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事末节,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爱玲道:“美国的画报上有一群孩子围坐吃牛奶苹果,你要这个,便得选择美国社会,是也叫人看了心里难受。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选择的,我完全懂得。但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她而且第一次作了这样的责问:“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我因说世景荒荒,其实我与小周有没有再见之日都不可知,你不问也罢了。爱玲道:“不,我相信你有这样的本领。”她叹了一气:“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我听着也心里难受,但是好像不对,因我与爱玲一起,从来是在仙境,不可以有悲哀。

随后我们走到松台山。松台山在温州城里,上头有个庙,庙侧是操场,有一小队新兵正在操练,我们一走走到了近前。关于兵,爱玲本来亦没有意见。前此在上海时,她还讲给我听,一次有三五个日本兵在公寓面前人行道的列树下放步哨,穿的草绿色服装,她的姑姑从楼窗口望下去,说他们像树里的青虫,她觉姑姑形容得非常好。还有我问炎樱,你们印度的独立领袖鲍斯若要招募女兵,你也去么?炎樱道:“去可以,但是先要照我的心意剪裁出好看的兵装。”爱玲亦以为然。又若爱玲遇见中国兵与百姓问答,必定看出两边都有幼稚可爱的惶惑来。可是现在她见了这些在操练的新兵,当下惊骇得扯住我的衣袖回步,说道:“他们都是大人呀,怎么在做这样可怕的儿戏!”

我与秀美住的地方,爱玲只到过一次,那是她要离开温州回上海的前一晚。秀美先向我说过:“张小姐若来,此地邻舍会把我如何想法,惟有这点要请你顾我的体面。”所以与邻舍只说爱玲是我的妹妹,这对爱玲,我是无言可表,但亦不觉得怎样抱歉,因为我待爱玲,如我自己,宁可克己,倒是要多顾顾小周与秀美。

外婆来倒茶水,爱玲仔细看她,与我说:“这位老太太的脸真是好,滑稽可爱得叫人诧异。”随后外婆到隔壁阿嬷家里去了,这柴间一样的房里,我坐在床上,爱玲与秀美各端一把椅子凳子坐在床前,三人说话儿。爱玲看看这房里,看看我与秀美,直到夜深,她还舍不得走。她在温州已二十天,我像晴雯袭人在外头,见宝玉竟来望她,只恐亵渎闪失了,宁愿催她早日回上海,爱玲却一股真心的留恋依惜,她本来还想多住一些日子的。大约爱玲的愁艳幽邃,像元稹《会真记》里的崔氏,最是亮烈难犯,而又柔肠欲绝。《会真记》里与张生之别,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恰声,对张生说的一番话,及后来她覆张生的信,真是叫人难受。但亦我们不尽与之相似。

第二天下雨,送爱玲上船。数日后接她从上海来信说:“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她还寄了钱来,说想你没有钱用,我怎么都要节省的,今既知道你在那边的生活程度,我也有个打算了,叫我不要忧念。
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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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4 12:54:40 | 显示全部楼层
2006-11-1 08:32
永嘉佳日•惊枝未稳

欧阳修诗:“黄鸟飞来立,动摇花间雨。”就像是说的我在温州。我在温州,总是处处小心,因为忧患是这样的真。但是我亦随缘喜乐。

旧历年关,温州街上一般是鱼鲜摊南货店绸布庄热闹,那些鱼鲜南货与布料还在摊里店里庄里,就已像在除夕灶下的都是年货,像元旦穿在身上的都是新衣了。而我与秀美,单是看看亦好的。我与秀美,除夕是外婆家里做起一桌菜,房里无处摆,只能摆在房门口颓檐下,先供天地,然后叫邻舍来分岁。秀美还备了红纸封包,分给隔壁阿嬷家的小孩及外甥压岁钱。秀美有个妹妹,住在城南,娘家少走动,她今带了儿女来看阿姊。我这个姑爷,也着实做得过,有妹妹家来请,还有阿嬷家也还请,这都是罩秀美的牌头。

正月初一街上店家都关门,每隔几……

立春,旧历上写着寅时春至,要半夜过后。外婆与隔壁阿嬷等候迎春,叫我与秀美先睡。及我被唤醒,已外面四处放炮竹,城中千家万户都在迎春了。外婆拿红豆汤到床前与我吃,秀美原来早已起来,此刻听见她在阿嬷家厨下一道说笑做汤圆。这迎春而非迎神,真有好意思。顷刻之间,果觉庭树房栊,连堂前灶下,连人的眉梢,连衣柜角隅里,都是春来到了,如同亲人,处处都是他。

正月里是家家都有人来客往,待饭待点心,连邻妇抱了小孩来沿阶小椅子里坐坐,在日头下说一回话,亦被作客人看待。我们的邻舍,左首当小学校长的一家是自成一院落,那男人兼任镇长,是个国民党员,有些高不可攀,惟他的妻偶亦过来我们这边沿阶坐坐,还随和些,且也叫秀美阿娘,温州人叫阿娘是姑姑。右首即是阿嬷家,只住一个厢房间,却有堂前公用。阿嬷家大的两个儿子,一个做裁缝,一个做店伙,都是二十几岁,还有一个顶小的才四岁,是遗腹子。他们平常吃番薯的时候多,炊米饭的日子少,但是此地这样的人家毫不惭愧,亦不见贫穷得凄惨。阿嬷虽然过日子的事耿耿在念,她却也不怎么忧,两个儿子已经成长出道,只觉天下世界的日子总要这样过,但凡佳节良辰,对于人情礼节非常肯定。后面打纸浆的人家又是自成一院落,比起来就见得殷实,我有时走后门经过,他们倒总是客气招呼的。

秀美是住在何处都比我自然,与世人无隔。我每见她坐在檐下与邻妇做针线说话儿,总惊叹她的在人世安详,入情入理。便是那阿嬷与后院少妇,连同那手抱的小儿,亦都是宋人平话里的,明清小说里的,民国说书里的街坊人家人,她们或妍或媸,人相各有不同,却皆在人前有个周公之礼,把人世看得很肯定,时势无常,她们还是有常。便是那阿嬷的弟弟,他靠一根扁担养活一家,每日天未亮即到小南门鱼鲜蔬菜行批了货,挑到小菜场赶早市摆摊贩卖,午后收摊,弯过来看他姐姐,也着实是一条堂堂汉子。

正月初五是小周生日。我们住的窦妇桥,除家台门右首即是准提寺,我与秀美去观世音菩萨座前行了香。秀美倒是不介意。她亦有所祈,祈我平安,祈她自身清好,祈小周与世人皆消灾得吉。中国人的祈愿,意诚而不作哀恳,因为对人世的好情怀,亦只如水面风来,有荷花荷叶的气息。且人与菩萨各有端庄与洒然,两不可亵渎,彼此尊重,用不着要到求情的地步。

初八日,与秀美去上新年坟。秀美的父亲在世时百无心思,惟嗜酒无刚骨,穷到把女儿都卖了,如今这女儿却与女婿来他坟前拜扫,只觉恩怨都已解脱,千种万种复杂的感情,到底还是止于礼,人世就明净悠远。是日田畈上走了许多路,温州是地气暖,此时已油菜花黄了。

十五日到海坛山,看庙戏。山下即瓯江,一埭街密密排排都是海货与竹木米粮杂货的行家栈家,瓯江的水平堤,直要打上店门前来。这埭街原在城墙外面,旧时这里的城墙是在沿海坛山半腰,附近有叶水心墓,斜阳古碣,令人想南宋当年。海坛山上的庙是渔人舟师所建,所以庙门画的不是神荼郁垒,而是戏台上扮的女将,珠冠雉羽,绣袍罩铠,却又手里执的是一只荡菱船的桨。殿上供的神像,许多匾额,正中一块是“海晏河清”。庙门内正对大殿一个戏台,正在演戏,锣鼓管弦与同戏台下鼎沸的人声,吃食摊玩具担的吹哨叫唤,与同殿上的祭馔丰隆,香烟缭绕,恰如秦军与项羽军对阵,武安瓦屋皆震,可是又清越缥渺,不但那嘹亮的笛腔,连锣鼓亦似道调,我们看了下来到半山腰,还伫立听了一会。而在这样的热闹场所,是如同西湖香市,我与秀美一个像许仙,一个像白蛇娘娘。

此后即是爱玲来。及爱玲回上海,我与秀美日常少出去,只在家门口附近走走。此地大士门有明朝宰相张散正告老还乡,钦赐邸宅的遗址,当年事迹,至今温州人能说,而里巷之人说朝廷,即皆是民间的奇恣,又出后门是曲曲小巷,路边菜园麦地,不远处覆井出檐亮着一树桃花,比在公园里见的桃花更有人家之好,时令已是三月了。

三月三栏街福,五马街百里坊皆扎起灯市,店家门前皆陈设祭桌红毡,每隔数十步一个彩牌楼,搭台演温州戏,木偶戏,或单是鼓乐。还有放烟火,舞狮子。中国民间的灯市与戏,是歌舞升平,此意虽在乱世亦不可少,见得尚有不乱者在。夜里我与秀美去看,一派笙歌,灯市百戏里有我这个人,就如同姜白石词里的:

两桁珠帘夹路垂,千枝红烛舞 ,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星河转,月渐西,鼓声渐远行人散,明朝春红小桃枝。

我今不被人识,亦还跟前有秀美,且明朝是吉祥的。看灯回来,沿河边僻巷,人家都睡了,我与秀美在月亮地下携手同同走,人世件件皆真,甚至不可以说誓盟。

可是忧患亦这样的真。报上登载行政专员公署发动突击检查,城内分区挨次举行,我当然心惊。时已阳历四月,一日忽有个兵来门前张望一回,穿过后院去了,秀美骇得脸都黄了,立时三刻同我离开外婆家,但小南门她的妹妹家亦不可以暂时隐避,只得又奔诸暨,当晚下船离开温州。夜半船开,夜舱里并铺的客人都睡着了,秀美在被内抱住我,忽然痛哭失声道:“我心里解不开了!”她知此去斯家,不能不顾忌,等于生生拆散夫妻。人家夫妻是寻常事,惟她艰难贵重,这样命悭。

前次来时,从丽水坐船到温州,一宿即达,现在上去是逆流,又值水涨滩急,舟师用橹用篙撑了三日。晚泊一处,上去村中正在演木偶戏,露天下山势阴黑,江流白漫漫,星光都是水气,那木偶戏是演的观音得道,唱词只听见尾腔都是“唉唉唉”的叹息之声。原来处州之地,宋朝方腊聚众以叛,如同黄巾红巾的有一种巫魇,连我听了亦心里解不开了。

翌日又泊一埠头,上去倒有一条小街,见一家在剥刚从地里拔来的蚕豆,秀美问可卖否?答不卖,只得走回来。我不免微愠,觉此地的人情浇薄。秀美却道:“想起出门人的难,我们下次遇有过路人要些什么时,总得办也办来给他们。”她是一切感触皆归结于做人的道理,像《诗经》的曲终奏雅,世上自然平静。

到丽水后仍坐黄包车到缙云,这回是从缙云趁长途汽车到诸暨县城,此去斯宅只有一程了,在宿夜店里秀美又潸然泪下,人生实难,现前可惜,我想了两句句子安慰她:

瀛海三千人世静,蝃 千里女郎愁。
要她莫嗟文齐福不齐,她的今生总也是奇拔的。


2006-11-1 08:32
永嘉佳日•文字修行

这次我回到斯宅,是住在斯家楼上一间房里。房门反锁,邻居皆不知悉。我这样等于和尚坐关,但我若该有牢狱之灾,宁可自己囚禁,亦不落人手。斯伯母为求谨慎,不雇女佣,饮食皆亲自送到楼上,或由秀美送来。我遂开手写《武汉记》。

我与秀美的事,斯伯母心里一定明白,她却什么亦不说。还有斯君,他则心里宁是赞成的。秀美偏又身上有异,只得借故一人去上海就医,那里有青芸招呼,她是凡我这个叔叔所做的事,对之无奈,而又皆是好的。她待秀美色色上心,秀美亦觉得自己是胡家门的人了,与这个侄女是亲人相见。十几天后秀美回斯宅,一到家就上楼见我,这时正是旧历五月好晴天,她穿柳条粉红衫裤,头发剪短,面孔胖了,好像是个采茶的乡下姑娘。她满心得意,给我看看她已平安无事的回来了。她说医院动手术后回到旅馆,当晚肚痛发热,心想若是不济了,亦必要再见丈夫一面,翌日是青芸来陪她又去医院看,才看好的。我取笑她:“你初见青芸,是怎样说明的?不怕难为情?”她佯嗔道:“这也用得着说明?我只把你的字条交给青芸,我见她看了字条想要笑,却即刻端端正正接待我,我看出她真是爱你这个叔叔的。”

此后秀美仍只是三餐送茶饭时与撤馔具茶器时来我房里,总不逗留。我一人在楼上,惟听见她在楼下,又听见她到门口去了,又听见她从畈上回来了。一次她来送饭,我迎上去接,她是先把饭锅菜盘在楼板上放一放,好开房门锁匙,及至开了,她的人还立在房门口,且不进来,且不去端起饭锅菜盘,却倾身对我一笑,还比戏文里的俏丫鬟来得艳,直使我惊。这样的艳姿我只见过两次,另一次即是前年夏天爱玲捧茶来阳台上给我时,腰身一斜,看着我的脸,眼睛里都是笑,虽只得两次,但是不嫌其少,因为有过一次两次,已胜却莺歌燕舞无数。而虽有了两次,亦不嫌犯重,因为如同年年岁岁花相似,又如同佛菩萨的表情亦多是相似的,但是每见只觉人间无对,一刻千金。

我避免与爱玲通信,惟斯君去上海时托他递个字条儿。我原是个无机密的人,但小心起来也一等,且凡事抛得。爱玲带来外国香烟及安全剃刀片,使我想像她在上海如何与众人过着战后的新日子。她疼惜我在乡下,回信里有说王宝钏,破窑里过的日子亦如宝石的川流。那香烟我吸了,刀片我舍不得使用,小小的一包连不去拆动封纸,只把它放在箱子底里,如同放在我心里。此外是青芸也带了些日用品来。

我在楼上,惟知时新节物来到了盘餐。果然溽暑褪后,秋雨淅沥,到县城去的道路几处涨水,断绝行人,山风溪流,荒荒的水意直逼到窗前。亦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然后秋色正了,夜夜皓月。我写给爱玲的信里有说:“有晚窗前月华无声,只觉浩浩阴阳移,无有岁序甲子,好比是炎樱的妙年。”

我逐日写《武汉记》约三千字,这回竟是重新学习文字,发现写的东西往往对自己亦不知心。我做的事,当时多只是平地这样做了,不曾起过什么依傍的想头,但事后追写,总拿书上的人物思想感情的类型来套,焉知不然。梁武帝问达摩:“如何是圣谛第一义?”达摩答:“廓然无圣。”又问:“对朕者谁?”达摩答:“不识。”我亦要去尽圣谛与识障,始能见物见其真。且人世之事,有其有的一面,有其无的一面,有的一面是品物流形,无的一面是天机所在,而且品物该是天机里织出来的文章。

《武汉记》我写了五十万字,等于学射,射中的十无二三,尽管写时是诚心诚意,写了出来仍十之七八是诳,《大学》里说格物还在诚意之先,真真不错,若未能格物,虽诚意亦不过是戏剧化的认真罢了。这《武汉记》写得不成其为一本书,但从一字一句的反省,渐渐明白了那些是本色,那些是浮气客气。

如此我亦才晓得了怎样去看他人的文章。爱玲带给我一厚册英文书,是近二十五年欧洲剧选,我把来都读完了,原来都是些怪力乱神,于身不亲的东西。倒是在楼阁板上翻出一道六朝文 ,其中庾信的《山铭》及《镜赋》、《灯赋》,一字一字我都读进了心里去。还有是《唐伯虎三笑姻缘》,我看了竟亦觉得不可及。又一本小调,如:“七把扇子紫竹根,一面鬼子来一面鹰。一面虾儿来戏水,一面兔儿来赶鹰,”那清洁活泼喜气,简直使我惊叹。

我躲在楼上整整八个月,这样到底不是个了局,也要顾到斯伯母的心想,温州且检查户口总也过了,不如仍去那边。我遂择定日子又离开斯宅。这次是斯君送我,取道上海。秀美倒亦不惜别伤离,临行惟嘱我凡事自己小心,到时候她会去温州看我的,说时她亲手给我整一整衣领。

是日我出了斯家门,到诸暨县城去的路上,只见田畈里与毛竹山里初阳照残雪。“昔我去时,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征人之诗,我却毫无怅触感念,对此景物,只如同学生忽然看见先生,惟是憬然。这憬然其实还比佛经里说的“觉”好。而路上我与斯君讲说我将来的出处,种种图谋打算,则宁皆是无心之言。可是斯君待我,倒真的如兄如弟。

到上海我在爱玲处一宿,因为去温州的船要第二日开。我是晌午到,青芸一人来看我,不带弟妹同来。她亦只是与我见一见,随即回去了。徐步奎有好语:“把绿色还给草地,嫩黄还给鸡雏。”青芸亦是把我这个叔叔,我亦是把青芸与儿女来还给天地,把眼前与将来还给岁月。忧患惟使人更亲,而不涉爱,爱就有许多悲伤惊惧,不胜其情,亲却是平实廉洁,没有那种啰嗦。

随后房里只剩我与爱玲,我却责备起她来,说她不会招待亲友,斯君也是为我的事,刚才他送我来,你却连午饭亦不留他一留。爱玲听了很难受,因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她,况且斯君有青芸在家招待也罢了。爱玲道:“我是招待不来客人的,你本来也原谅,但我亦不以为有哪桩事是错了。”见她激动,我亦惊异,因她对我防卫她自己这是初次。

我生气有个缘故。爱玲上次在诸暨县城斯君的亲戚家及在斯宅住过几天,不免触犯乡下人的生活习惯,如她自己用的面盆亦用来洗脚,不分上下,此外还有些做法连斯君亦看不惯,听他说起来,我总之不快,另一面,我的侄婿上次送我到诸暨,他回上海后向爱玲报告我在一路的情形,及后来斯君几次到上海向爱玲说到我,想必也是说得不堪。我那侄婿俗气还在其次,却是他有绍兴城里人的老筋,好像已经世事洞达似的,而斯君则是幼稚,爱玲说他是小城市里的少爷,一点也不错,这两个岂是会说话的?而我的爱玲,她的兰成,是贵重得他人碰也不可碰一碰,被说成爱玲不像爱玲,兰成不像兰成,当然气恼。但我怪爱玲当然怪得无理。

爱玲因道:“斯君与我说,你得知周小姐在汉口被捕,你要赶去出首,只求开脱她,我听了很气。还有许多无关紧要的话,是他说你的,我都愿他莫说了,但他仍旧不知道。这斯君就是不识相,为你之故,我待他已经够了,过此我是再也不能了。”我分善人坏人,爱玲是不聪明的人她就不喜。我听了她这一番话,当下也略略解释了几句,但亦解释得不适当,好像心不在焉似的。

世上的夫妻的,本来是要叮叮对对,有时像狗咬的才好,偏这于我与爱玲不宜。今天的样子,当然是我不对。这未必是因我在斯宅楼上蛰居久了,变得有点神经质,却因她是我的亲极无爱之人,在这样不适当的环境里见了面,一时没有适当的感情,所以蛮不讲理的单是发作了。而我亦才懂得了刘邦何以开口就骂人,不然即是狎侮人,因为他一时喜怒不知所措。

晚饭后两人并膝坐在灯下,我不该又把我与秀美的事也据实告诉爱玲,她听了已经说不出话来,我还问她《武汉记》的稿且可曾看了,她答:“看不下去。”当然因为里边到处都写着小周的事。而我竟然一默,因我从不想到她会妒忌,只觉我们两人是不可能被世人妒忌或妒忌世人的,我是凡我所做的及所写的,都为的从爱玲受记,像唐僧取经,一一向观音菩萨报销,可是她竟不看,这样可恶,当下我不禁打了她的手背一下,她骇怒道:“啊!”我这一打,原是一半儿假装生气,一半儿不知所措的顽皮,而被她这一叫,才觉得真是惊动了人天。但是我还有点木肤肤。

是晚爱玲与我别寝。我心里觉得,但仍不以为意。翌朝天还未亮,我起来到爱玲睡的隔壁房里,在床前俯下身去亲她,她从被窝里伸手抱住我,忽然泪流满面,只叫得一声“兰成!”这是人生的掷地亦作金石声。我心里震动,但仍不去想别的。我只得又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了一回。天亮起来,草草弄到晌午,就到外滩上船往温州去了。
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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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4 19:48:38 | 显示全部楼层
2006-11-1 08:34
永嘉佳日•春莺啭

外婆家隔壁准提寺,大殿里有八橱经,我无事天天去坐在佛前蒲团上看经。前此我对佛经全然无知,但从逃难以来,有些地方自然的与之意思相通,如今一读,竟是佩服得要命。我三十岁时,曾想写一部书,用唯物论辩证法来批评印度哲学,好得没有做那样的傻事。可是等我把那《三藏经》读了个差不多,我又对它不满,从它走了出来了。

我买得一册《花间集》,又是喜爱得要命。还买了一部《杜甫诗》,不拿它当诗来读,只拿它当日常的人事来读。原来佛经的美,中国的诗词里都有。我把这意思写信给北大教授冯文炳,想能勾搭到一个新友亦好。不料他回信说佛理宁是与西洋的科学还相近,当然他是当我幼稚,结交只可息念。一个人新有所得,是一来就要排他的,冯文炳亦未能免,如此我倒亦不服气,我又买得了二册《易经》,又从籀园图书馆借来了孙诒让的《周礼正义》,这两部书里的天道人事,原来还比佛理更好。

我变得非常重功利,凡不能度过灾难,不能打天下的人,他便有怎样的好处,亦总有欠缺。所以我连不喜儒生,更不喜楚辞。连那样喜爱过的晚唐北宋词,亦忽然觉得词到底小,不及诗直谅。诗是我爱李白的,不佩服杜甫,因我不愿自己亦像杜甫的穷法,他穷得来合情合理。

我又买得一本《嵊县戏考》,有《十八相送》、《楼台会》、《祝英台哭灵》、《前游庵》、《后游庵》、《志贞哭灵》、《龙凤锁》、《盘夫》及《相骂本》,未经上海文人修改过的,我把来都念熟了,偶或忘记,想要移易或添减一二字,竟不可能。如《相骂本》里九斤老踏杀了邻家叔婆的金丝猫,要赔银子三千吊,九斤老家的年轻媳妇就要她也赔还借去不见了的镬枪柄,说是月亮里的娑婆树。唱词:

想我公公年纪老,天亮起得清清早,上畈走到下畈到,拾得一根娑婆条。东上上来上勿牢,西上上来上勿巧,上在镬枪刚刚好。镬枪柄来一记掼,一锅清水会变饭,镬枪柄来一记凿,一镬萝卜会变肉。

是这样直谅而调皮的中国民间,所以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我有愁思,就去外面只管走路走半天。如此一连有过十数日。有几次在窦妇桥路上,只见天空白茫茫,北边一道青色澄澄,好像是俗说的天眼开了,远处无数山,山外是中原,那里有着爱玲与小周,这我就要有志气。可是一时许不得心愿,作不得打算,惟有想要谣。《诗经》里有“我歌且谣”,谣与啸都是此意难写,声音多,字句少,若必说出此时所感,倒是要惭愧的。

我到籀园图书馆看报,留心在南京上海判决汉奸罪名诸人的消息,还有日本与德国也在审判战犯。我且亦渐渐地借书看。这图书馆是清未经师孙诒让的遗爱,如今馆长姓梅,一个管理员姓陈,底下两名助手,及一名杂役。这姓陈的带有躄脚的残疾,只小学毕业,也亏他苦出身,得列于温州的读书人队里。他倒与我攀谈起来,我也想在此地能结识一个人,或可于我的安全有益。

他问知我只是做做单帮生意的,说道:“你借阅的书倒都是有程度的。”我说我做生意也是半途出家。他就要我投稿,《温州日报》副刊有一个是他在编。我说文章只小时学写过,向报上投稿更无经验,只怕不中式。他却道:“你只管试试,我看若可修改,就给你改改。”他因盛赞周作人的小品,我只倾听,肚里想周作人的文章的好处,就在他自己是个才华很高的,而能使斗筲之辈亦有他们的沾沾自喜。投稿的事我就承迎他,也是写的小品文,但为谨慎,只择佛经为题,而用诗词的句子来解释。我这样的写有好几篇,多蒙他赞赏,改动得亦不多。

但是带残疾的人多有一种隐忍狠僻,顾己不顾人,这姓陈的更决不做无益无聊之事,我到底不能希望他介绍朋友,连想把我的通信处由他转,和他亦没有得可以商量。我惟在他那里认识了《陈中日报》总编辑姓黄的,是蓝衣社的人,《陈中日报》也在附近,我反为要小心。

忽一日,《温州日报》上登出《饮酒五古》一首,作者刘景晨。我受“五四运动”的影响,不喜近人作的古诗,但这一首却好,诗最怕艺术化了自成一物,所以好诗倒要不觉其是诗。我就和作一首,也在同一报上发表了,我是意图勾搭,惟不识这刘景晨何人,又不敢到报馆去问,偶过五马街裱装店,见裱有红梅一幅,题名亦是刘景晨,我肚里想他倒是又会作画,因从店伙问得他的住址,是百里坊世美巷二号。但我亦不好冒昧往访。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怱一日见报上载有义助小学校经费的个人书画展览会,又是刘景晨。我遂去看,见一白须老者据案而坐,威严清净,他的人的风貌亦像是画。我想这一定是了,但是且先看了画,然后上前致敬,问是刘先生么?我是张嘉仪。刘先生起立还礼,延我坐,说和诗已见,且是不错。问我府上哪里,我冒爱玲的家世,答丰润。刘先生说丰润清末有张佩纶,我答是先祖,他道:“这是家学有传了。”我只装不知,问了刘先生的住址,说他日当拜访,刘先生颌首。

我不好性急,又隔了几天才去他家里。刘先生延我坐,我一看院落厅房,知道不是等闲之家,我就只执子弟之礼,少说少问。主客刚刚坐定,刘先生劈头却道:“我这里平常不要年轻人来,因为如今这班人总是想利用。”我听了一惊,我的心虚正被他道着。我必须端详像个无事之人。

我且要避免过求接近,自从那一次之后,我总每隔数日或旬日才又去一次,去时必正心正襟,而且一无要求。刘先生倒是也来答访我过一次,适值我不在,他惟站在房门口缸灶边与外婆说了几句话,送了我几包香烟。这次刘先生来过,邻舍都知道,不会有人疑我的行迹了。

原来这刘先生是温州第一耆宿,当过前清时县长,民国初年国会议员,又当过厦门大学教授,前此南京政府的梅思平,及现今淮海战场国府军总司令邱清泉都是他的学生。温州凡行政专员与县长到任,总先来拜访他,他就敦饬他们要与民忠信。梅思平是战前当中大教授及江宁县长时,刘先生已斥绝其人。战时日军陷温州,地方上人要刘先生出来维持,刘先生严辞拒绝,避居大若岩。胜利了行政专员公署逮捕杀戮汉奸犯,来请托的人刘先生一个亦不见,但是他向那行政专员就立国的大体及整刷纪纲的本意说话,一言开释减免了许多人。

刘先生是孙诒让的学生,有许多地方像孙诒让,他是出名的刚直不苟,却又隽极细极韵极,故知阳刚是诸德之本。他却不是世代书香之家出身,他的父亲当年只是个做做生意的,至他宦游四方,归来门庭洒落,一无恒产积蓄,惟三个儿子都已成立,长子刘节在中大教书,老二老三,一在北宁铁路局任职,一在开明书局当编辑,惟三女在家,大的当小学教员,肩下两个还在读书。自古豪杰多不是出于世家,所以明理,我即爱的刘先生的议论,与他的古文诗词书画刻印皆是一种本色,有世俗人事的好。

刘先生的经传之学极精湛,他却把它只看作世俗人事的平正。他又给我看他的临摹的李斯峄山刻石篆书,及他在纂述中的《郑子产列传》,原来刘先生又是个喜爱法令明划的人。民国世界世俗人事的平正,果然是还要有法令的明划,如天地不仁。

刘先生家里响亮静肃,妇孺无事不到中堂与前院,我去总见刘先生一人在右厢房,里间是书室及寝息之所,外间是起坐间。他吃饭亦独自在这前院厢房里吃,精致的四碟,必有酒,一卮为度,惟女儿捧茶递巾侍候。刘先生用的东西都精致,是没有暴殄,一盒印泥亦十五年如新。他借给我一部因明的书,唐朝慈恩大师的,又赠我字画,亲自用一张报纸来包,亦定包得来的角周正。他放一样东西,都有定位,好像乾坤定位,物物在着那里,就是个意思无限。

他这里温州的士绅不大敢来,惟与商会会长杨雨农夙昔相友善,杨雨农是米店倌出身,民国初年当到浙江省议员,识字不多,却识事识人,豪华慷慨。对于后辈,刘先生惟看重夏瞿禅与吴天五。瞿禅是浙大教授,填词当今第一,父亲是做做小本钱生意的,他仅中学毕业,自己苦学成名,其词古语皆成新语,写今事亦好像是《诗经》里的。天五兄事瞿禅,是个至性人,私淑孟子的岩岩气象,曾从黄宾虹学画,天分极高,字崇王献之,又曾学古琴,诗文皆根底甚深,而因家境好,他可以不做事,又因已有瞿禅,他可以不作诗文,连字画亦像他的琴,等闲不作不弹,与人他亦是吉人之辞寡。他们来到刘先生这里,坐得必恭必正,应对惟谨,倒是我还随便些。

温州士绅或学校里的教员到刘先生家里,多不敢吃香烟,怕被骂,我照样吃,刘先生却亦不骂。有时他还留我便饭,陪他饮酒,只觉酒食之美其实是人美。我又见百作手艺之人及乡下人来,凡是有亲故的,刘先生皆待以宾主之礼。我与刘先生说话,多是说的现前的世景人事。老年人有念诵往事的嗜好,他倒不然。

许多新书刘先生都看,如日本人的中国史考证,他就还比我熟悉。他说陈寅恪写唐朝的史实写得好。他因说起十六七岁时读到梁启超的一篇文章,说父母于子女无恩,大以为然,吃饭时就与父亲说了,他父亲叱道:“你这样的不郑重!那梁启超也是,他只顾说话说得高兴。”这话我听了倒是真可思省。

我问刘先生也看近人的小说或话剧么?他说看过一点,刺激性太大,就不看了。其实他是个泼辣的人,倒并非怕感冒。他很不喜国民党,看定了天下人皆要反,单是造反这一点上他还对共产党的用兵有好意。如赵匡胤的《华山日出诗》起句“欲出不出光辣挞”,这光辣挞真是强烈,刘先生正因他自己是个泼辣的人,所以不喜刺激。刺激似泼辣,但是只使人荡佚失志。

温州过去有永嘉学派,今尚文风其盛,刘先生却少所许可。有个王荣年,当过浙江省政府秘书长,章草功夫甚深,却狂言不可一世,大概他的字像熊十力的佛学,不知何处总有着不对。刘先生当面说他:“字总要有味,荣年的字无味。”温州画家有张红薇,年已七十,她的表侄郑曼倩亦在上海有名。一日我在刘先生处正值郑寄画来请教,刘先生打开看得一看,道:“曼倩学画原有天分,早先的还不错,近来流于放诞,愈画愈坏了。”一涉狂悖妄诞,是有才亦不足观,其才已被杀死了,虽存典型,亦都走了味,走了样了。是故唐伯虎、徐文长、金圣叹的诗文竟是不好,而王通的文中子亦难有人信用。中国字里的诡奇谲变皆是好字眼,却不是他们所能知。

乐清的名门望族有高家,那高老先生是像抗战初起时组织老子军的苏州巨绅张一麟那样的人物,近届八旬大寿,其门人辈在筹备刻他的诗文集。我在报上看见,就问刘先生,刘先生惟曰:“咄!”因道:“高某前几天才来过,问我的意思,我说你既问我,朋友应当直言,我看是你的文集不妨刻,诗不必刻,你的诗里没有一句是诗。”我听了一惊,只怕我近作的几首诗亦根本不是诗,而刘先生看了亦没有称许过。但我随又自信,我还做不像诗是真的,总不至于做得都像诗了而仍旧不是诗。

刘先生的字画我没有请求,都是他高兴给我的。我在杭州读书时跟海宁周承德先生学过写字,周先生是浙江的名书家,与马一浮李叔同是侪辈,天资不及而工力过之,我跟他学写魏碑及篆隶行草也有数年,但现在看了刘先生的字,才晓得好字是这样的。刘先生还写经,今年他六十六岁,视力丝毫不衰退,看书写小字不要戴眼镜。那年日军空袭温州,炸弹落到百里坊,他在前院厢房里写普门品,神色如常。《普门品》他已写有千三百遍了,都是施舍于亲友,我问刘先生也有写错漏了字的么?他说数年来只一次写漏过两个字。这真是凝神链形。他写的《普门品》我亦得有一篇,小字仿佛仙葩奇恣,而风骨如隋唐人写的经。

我见刘先生执的团扇,是马一浮的字,因问马一浮写如何?刘先生道:“马一浮给人写字,不肯题上款,题上款得加钱,总是习气太重。有人求苏轼的字,追从年余,得一筐而去,写字原不过是余事风流,焉有像马一浮这样的。”我说章太炎亦不肯称人先生,惟题“某某来求字,书此与之”,刘先生听了却不加批评。章太炎是有一种可爱,一样自大,但与马一浮的认真不同。

字,刘先生还是喜欢弘一的。弘一法师住在温州延庆寺时,刘先生曾与识面。今因我说起,刘先生就取出弘一写的“南无阿弥陀佛”横幅给我看,字径五寸,墨沈如新。弘一与马一浮的交契,可比吴天五与夏瞿禅,但单以字论,马一浮的是道气太胜,像谢灵运的诗,弘一的倒像陶渊明,有他世俗的人。

弘一即李叔同,其家世及其所作的词,有似纳兰性德,其书画金石,使一切有情皆志气廉立,连他的油画与弹钢琴,亦在中国至今尚无人能及。他在日本留学时演剧,还扮过茶花女。但他出家,捐尽浮华奉律宗,谨严坚苦之极,而又谦虚阳和之极,到他面前,只觉你的人亦如春风牡丹。晚年住在福建的寺里,浙江省主席出巡,厦门市长为至寺开宴,邀请法师识面,先曾托人与他说好的,而他届时仍不出见,惟以一字条谢谢,写的是:“为僧只合山中坐,国士筵前甚不宜。”真是领情而不逾义。

但我在籀园图书馆看到一本书上记弘一示寂时,善男信女皆集,他道:“我今可以被你们拜,你们拜吧。”于是诸众皆拜,如绕佛三匝。我看到这里,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禁大为感动,且是觉得辛酸。我就说与刘先生听,刘先生却道:“弘一这样说是不对的。”

可是孔子何以说:“天之未丧斯文也,文岂不在兹乎?”孟子亦说:“当今天下,舍我其谁耶?”想必说话还有个上下联,若是像曹操的说话就很好。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刘备怕遭忌,假痴假呆,曹操却道:“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刘备一惊落箸。若像这样的跌宕自喜就非常好,而一脸正经的自大则不好。

便是刘先生,这样刚毅,我亦每觉他妩媚。我益益信服刘先生真有经世之才,且是够骨力,一次冲口而出,我道:“天若厌乱,有朝一日总要请先生出任内阁总理。”刘先生道:“那我也来呀。”又一次是我说起昆曲,刘先生一高兴,他道:“我早先不曾学,其实我的嗓子学唱昆曲是不输的。”我果觉他的说话声音好像《四郎探母》里芙蓉草唱的萧太后,又像唐乐齐天乐涉盘调的众笙,如曙色初动。

唐乐还有李世民的《莺声啭》,也这样的众笙吹起来,如山河曙色初动。这可比我现在遇见刘先生。


2006-11-1 08:34 湖
永嘉佳日•如生如死

唐朝张 的《游仙窟》,写尚未见十娘,先听见内室琴声,就“下官闻之,不觉气绝”,我看了大笑,这样强烈,但是可爱,而且滑稽。我在温州,忧患的强烈便像这样。

我总算结识得刘景晨先生了,在此地多少可以安全,但将来我还是要出去到外面天下世界的,那里的熟人经过这次浩劫,已经荡尽,我得事先布置,想法子结识新人。我就写信与梁漱溟。是时梁先生调停国共无结果,仍到四川北碚办勉仁书院。京沪文化人一齐批判梁先生的学问思想不该不合于唯物论辩证法与唯物史观,《观察》杂志上常有梁先生的答辩。

我信里说他于学问之诚,可算今日中国思想界第一人,惟于己尚有所疑,未能蔚为众异,如内丹未成,未能变化游戏,却走魔走火,诸邪纷乘,而欲以谦虚之心临之,与之论难,以为此亦慎思明辨之机,其实是惑。且秦兴而喋喋者自熄,汉兴亦喋喋者自熄,自古喋喋众说未有因论难而被扫清的。中国今后将有秦兴,抑或可免此一劫而直接就开出新的汉朝,此则尚有天意存乎其间。惟志士为学,慎思明辨自有本义。释迦论外道,孟子难杨墨,是其学之行,非其学之所由成。学之所由成,是先求己之能止于至善,即或知识尚有缺疑,亦但照之以明。否则知识亦是逐物,其入愈深,其出愈难,与时流葛藤堆里摔角又几时得明辨?

梁先生当即回信,说:“几十年的老友中,未有针砭漱溟之切如先生者。”信里并且问到我的生活,他想怎么斜刺里跳出了一个张嘉仪。从此我就与他常通信,把我在开手写的《山河岁月》告诉他。一次他信里说:“至今接得的尊函五封,皆与在中大的友人传观,事前未曾征得先生的同意,尚乞恕之为幸。”

《山河岁月》起初不叫这书名,我在与外婆同住的柴间屋里开手写,是八千字的一篇论文。另写变成三万字,与刘景晨先生看了,刘先生道,意思是好,文章要改。我又改写,不知怎么就增到六万字,刘先生只看得一半,说还是不行。他道:“你这是一部极庄严的书,但你的文字工夫如鸡雏尚未啄破蛋壳,叫人看了替你吃力。可是且放在这里,待我看完它。”这部书后来费时数年,几次易稿,在雁荡山时曾达廿三万字,最后又删成十四万字在日本出版,将来再回大陆,只有焚香以告刘先生之墓了。

《西游记》里孙悟空说:“想我老孙,一生只拜三个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菩萨,两界山师父救我脱难,我拜他四拜。”我是生平不拜人为师,要我点香亦只点三炷半香。一炷香想念爱玲,是她开了我的聪明。一炷香感激刘先生,是他叫我重新做起小学生。一炷香敬孙中山,是他使我有民国世界的大志。半炷香谢池田笃纪,最早是他使我看见汉唐文明皆是今天。

那刘先生且又对我施了无心之恩,是他介绍我进温州中学教书,我也亏得有此。我是妖仙,来到人世的贵人身边避过了雷霆之劫。人世最大的恩是无心之恩,父母生我,是无心,四时成岁,是无心的,白蛇娘娘报答许仙,那许仙当初救她也是无心的。而我躲过了雷霆之劫,即刻又很高兴。

教书的话,也是刘先生想到提起的。一日他道:“你做单帮生意,我觉可惜了,教教书如何?还于做学问相宜。”我巴望不得他说出这一句,但是我仍装作平静,答道:“这个我未想到,因如今当教员要资历,我的资历好像不够似的,且在战时都丢失了,大乱之后,又那里去补?”刘先生道:“温州中学我给你介绍,但目前还是三月里,要等到暑假后。资历不资历,我可写信与李超英。”浙江省教育厅长李超英也是刘先生的学生。我因说谢谢。此后他不再提,我亦不问,因刘先生既已说了,他必然做到的,我若催问,反为小气。

梁先生的来信,我亦给刘先生看了,他说梁漱溟比马一浮好。梁先生世俗,亦多有错误,但是像《维摩诘经》里说的:“以众生病,是故我病。”我这样一引用,焉知刘先生不然,他道:“其实万姓何尝有这样多疾病。”我当下憬然。原来悲悯激昂的话,多半是自身不得清安。民间是有王者兴,即百花开放,王者未兴,亦像花谢后花开前,有着意思无限。我这样被轻微的叱责有过几次,但刘先生是喜欢我的。

但是教书的事不知道到底行不行。又将来如何再出去到中原,亦只是这样想想。惟我对于尚未成为事实的天机每有一种窃喜,私心庆幸。只有一次读到文天祥的《七哀诗》,他被俘北去道中所作,提到儿女的,有“一双白璧委道傍”,还有提到他的妾:

天崩地裂龙凤殂,美人尘土何代无。

我大受震动,有好几天竟是心里解不开。我就生起气来贬了它。还是李陵的诗好:“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感情一转就转过来了,这才是天性有余。

我现在读书总要拿来比到自己身上,于身亲的即是好,于身无益的即是不好。有时我无端想起家乡的清风岭,王氏节妇也是被元兵所俘,在此投崖,我诵她石上的题诗,诵到:

夫面不知何日见,妾身应料几时回。

不觉心里一酸,她的身世与我的不同,且去今已将千年,但人世悠悠,天道渺茫,还是一样。

我在房里写文章,外婆来收拾桌子上的镜奁茶碗,问道:“你一张纸一张纸写字?”我道:“写字可以教书。”一次她把我写好的一张稿子包东西包掉了。我发起小孩脾气来,她也害怕了。秀美已到了蚕种场,仍当技师,来信叫我安心,她会寄钱来的。外婆倒是也晓得当值我这个女婿,我却与她少谈天,惟有时要她把秀美小时的事说来听听。外婆说秀美五岁时就会替大人手脚,她去河边洗衣裳,一次跌落水里,正是晌午,路人看见捞起,已经差一点淹死。九岁患痢,又几乎不救,这样的小人儿,生病且很听话安静。后来好了一点,胃口不开,买来一只角蟹给她过饭,她饭吃了一碗。一只角蟹她吃了三天,小人儿也晓得家里艰难。阿婆说时,几次眼泪直流下来,我听了无限痛惜,心里想着我必定要待秀美待得更好。

阿婆住的厅屋楼上原是一瑞安妇人租住,新近换了姓郑的,一家四口,倒是上绅旧族。偏是此等人家,一穷就份外褴缕凄惨,面孔的线条都变硬,风趣毫无。那瑞安妇人则搬到就近一个尼姑庵里。她叫陈瑞英,只有一个儿子十八岁,在照相馆做事,真真是家徒四壁,看她倒是无事逍遥,快活似神仙,她因丈夫早过,男女之间非常之怕难为情,且是未更世事。去年秀美在这里,她陪我们去过西山,现在她来陪我到松台上看庙戏。

五六月里,温州到处有庙戏。温州戏的锣鼓行头唱做,倒也是堂堂大戏。我在松台山看的是斩颜良,斩韩信,都是斩,见了台上挂出的戏牌我先犯忌,因我也是上战场的人,因我也是犯法的人。

就在窦妇桥离我住的徐家台门左首几十丈路,张氏宗祠门前隔条大路,一个戏台上也在做戏,我去看了碧玉簪。碧玉簪我小时在胡村看过,是嵊县戏演,亦有是绍兴戏演的,如今又看温州戏演。

我看了温州戏很高兴,想着我现在看一样东西能晓得它的好,都是靠的爱玲教我。又我每日写《山河岁月》这部书,写到有些句子竞像是爱玲之笔,自己笑起来道:“我真是吃了你的浅唾水了。”我又焉知就在这六月里,爱玲来信与我诀绝。

还是今年二三月间,我给爱玲的信里每讲我自己的心境,但不该是那样的写法,而且好写不写,还写了邻妇有时来我灯下坐语,今亦记不清信里是怎样写的了。这一则是我与爱玲,像梁山伯与祝英台,我竟呆神附了体,以致不晓得对方的心意;二则我可随时随地与现前景物相忘,但每一想到爱玲,即刻又觉得忧患如新,心里有点摇晃,且我一直避免与旧识通信,给爱玲的信亦怕或被检查,故信里写的竟如说话叵测。三则,我今使用的言语文字,如小孩乳齿才堕,真齿未生,发音不准确,连自己听了都未见得能意思明白。所以爱玲那时回信道:“我觉得要渐渐的不认识你了。”而我仍旧得意,因为向来说我什么,我都是高兴的。我还以为她渐渐看我看豁边,正是兰成有可以与爱玲争胜的地方。

其后五月里,我又写信去闯祸。我是想如今结识了刘景晨先生,在温州大约是可以站得住了,且又与梁漱溟先生通信成了相契,将来再出中原亦有了新的机缘,那时我有《山河岁月》这部书与世人做见面礼,这部书我现在一面写,一面生出自信。我是梅花尚未见蓓蕾,就先已意思满满,急得要告诉爱玲,只因我是为来为去都为她。但是怕邮信被检查,连刘景晨梁漱溟的名字都避去,叙事亦是用的隐语,看这样的信当然使她狐疑不快,她惟知道我已脱险境,且可以有办法了。

于是六月十日来了爱玲的信。我拆开才看得第一句,即刻好像青天白日里一声响亮,却奇怪我竟是心思很静。爱玲写道: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我才想起一年半前她来温州,两人在小巷里走,要我选择她或小周,而我不肯。我且又想起她曾几次涕泣,一次她离温州的船上,一次是我这次离上海时。此外想必还有哭过,为我所不知道的。

信里说的小吉,是小劫的隐语,这种地方尚见是患难夫妻之情。她是等我灾星退了,才来与我诀绝。信里她还附了三十万元给我,是她新近写的电影剧本,一部《不了情》,一部《太太万岁》,已经上映了,所以才有这个钱。我出亡至今将近两年,都是她寄钱来,现在最后一次她还如此。

当下我看完了这信,竟亦不惊悔。因每凡爱玲有信来,我总是又喜欢又郑重,从来爱玲怎样做,怎样说,我都没有意见,只觉得她都是好的。今天这封信,我亦觉得并没有不对。我放下信,到屋后篱落菜地边路上去走走,惟觉阳光如水,物物清润静正,却不知是夏天,亦不知是春天秋天。我想着爱玲的清坚决绝真的非常好。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雾数,所以要自卫了。赵州当伙夫僧,一日炊饭,见文殊菩萨坐在饭镬上,他即用镬枪打去,曰:文殊自文殊,和尚自和尚。禅宗尚有说纵遇释迦,亦一棒打杀与狗子吃。爱玲的与我诀绝,便亦好到像这样。而我此刻亦仍如平时与她在一起,看着她看着她,不禁又要欢喜夸赞了。我这样的在屋后走了一走,就回房里,而且当即又伏案继续写《山河岁月》这部书。

我惟变得时常会叹气,正在写文章,忽然叹一气,或起坐行走,都是无缘无故的忽又唉一声。我的单是一种苦味,既非感伤,亦不悲切,却像丽水到温州上滩下滩的船,只觉得船肚下轧砾砾擦着人生的河床,那样的分明而又钝感,连不是痛楚,而只是苦楚。

我当然不会奔去寻爱玲,亦没有意思想要写信。但为敷衍世情,不欲自异于众,过得两天我写了一信给她的女友炎樱。信里说:“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陈辞。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又《聊斋》里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虚,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当得活,明年此时报君恩。年来我变得不像往常,亦惟冀爱玲日以一杯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炎樱没有回信,但我亦知道是不会有回信的。

那些日子里,炎天大暑,我常到就近河里去游水。看着这水,只觉像席子的可以晏卧,想它如何会得淹死人?我连不是灰心不灰心,一种心境好不难说,而只是视生如死,视死如生,于生于死皆无贪欲,皆似信非信。佛经里的“无生忍”,也许就是这样的。但是如唐诗“知君用心如日月”,大丈夫行事如生如死,亦不及爱玲说的欲仙欲死,我那爱玲便是比印度诸天菩萨还好。

爱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样,有她在世上就好。我仍端然写我的文章,写到《山河岁月》里的有些地方,似乎此刻就可以给爱玲看,得她夸赞我。有时写了一会,出去街上买块蛋糕回来,因为每见爱玲吃点心,所以现在我也买来吃,而我对于洋点心本来是不怎么惯的,爱玲还喜欢用大玻璃杯喝红茶。
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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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4 19:49:08 | 显示全部楼层
2006-11-1 08:35
雁荡兵气•旅于处

暑夜我与外婆住的房门外破院子里好乘凉,虽然断垣颓檐,总也是石砌的阶墀,各人掇把竹椅条凳,围着一张小桌子散散的坐下来,外婆阿嬷与我,还有前院小学校长的太太,后院打纸浆人家的媳妇亦一淘,她们都是刚收拾了碗盏,洗过了浴。地面与屋瓦的日晒气渐渐收尽,先是风一阵阵吹来,当风处蚊子就少。有几夜是满月夜,有几夜微月一钩,只见繁星如沸。杜甫诗里有“河汉声西流”,真是好句。

我也与她们话说南京上海,话说外面的时势。但我说时势要大乱,兵灾与饥馑将使千里无人烟,她们听了竟亦不惊动。原来她们是生于天下世界的,而我说的则只是国际的与国内的局面。她们又是生于礼义的,而我说的兵灾与饥馑则只是感官的,她们当然听不进去。这实在使我憬然。后来我在雁荡山看见三五支队经过村落人家,竟像民歌里的问答,他们与耕夫村妇连不说国际的国内的局面,却自然与天下人生于世景,有仁有义。从来王者之兴,乃至张角黄巢之众初起时,皆能与民间无隔,彼此说话听得进去,这就是《大学》里的“在亲民”了。

忽一日午后,院门口进来二人寻问张嘉仪先生,我惊得魂灵出顶,想着莫会是来查缉我的,可是既无逃处,亦只得出见。那两人都穿白纺绸长衫,我惊慌中不能辨认人品,而我房里湫隘,就把他们请到阿嬷房里。坐定,二客自道姓名,一是吴天五,一是夏瞿禅。天五道:“夏先生在浙大教书,暑假回里,昨天我们两个到刘景晨先生处,回家把张先生的稿本一夜读毕了,今天是特来识面致敬。”我闻言才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但兀自余悸惝怳难制,应对言语失次。左良玉微贱犯法,逃于营伍,被侯司徒夜访,惊匿床下,原来竟是真的。

隔日夏吴二位复来,征求我愿否到温州中学教书,适值我外出,他们只立在房门口檐下缸灶边与外婆说话,外婆当即满口答应。果然温中随即送来聘书,自此我才是个有根蒂来历的人了,我赶忙写信去告知秀美,好叫她也高兴。

我去回拜夏吴两位,且去谢了刘景晨先生。对刘先生,我不好轻易说谢谢的话,却只能算是禀告。夏吴二位,我是这回才看清楚,瞿禅的相貌有点像罗汉,天五则长身白皙,皆是可亲的人,说话行事,愈是久后,愈叫人敬重。是时尚在暑假期内,一晚温中请瞿禅讲《长恨歌》,我亦去听。瞿禅讲完出去,我陪他走一段路,对于刚才的讲演我也不赞,而只是看着他的人不胜爱惜。我道:“你无有不足,但愿你保摄健康。”古诗里常有“努力加餐饭”,原来对着好人,当真只可以是这样的。

那晚瞿禅讲的,先是说诗分两派,一派沉着顿挫,以杜甫的《北征》为代表,一派悠扬婉转,以白居易的《长恨歌》为代表。我就听在心里,久久思省。原来开太平盛世的文章,如初唐北宋,皆是悠扬婉转的,而庾信的赋则又是开了初唐的,白居易的诗则又是开了北宋的。沉着顿挫易流于楚辞,宁是悠扬婉转更得《诗经》之正,但亦怕会流于无气力。其实两派皆是诗经的,司马相如的与李白苏轼的诗,即得其全,而不落两派的痕迹,故能是人世的大明终始。

天五说瞿禅还讲过一次诗,题目只一个字“转”,可惜我未听得。我就想像“转”即曲终奏雅。杜甫诗《新婚别》,那新妇想要不顾一切跟了去,一转却是“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只得忍住了。《出征诗》写老年从军,怨苦之极,焉知底下却是“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一股神气样子,叫人好笑。此所以能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原来止于礼是有余,世界上惟汉民族能如此壮阔活泼喜乐。

拈指间温中开学了。我搬进去住,仍要看看那房间的外周,是否一旦事发,可以跳窗越垣而遁。校长金嵘轩,我把他当长辈,他已六十之年,却仍保持五四运动以来教育的清新。我处处自己小心。无求无争,同事皆说我脾气好。我且要把知识收起,当心好不要于不知不觉之间流露出威严与慷慨豪爽,要装得是个未见过大场面的人,和许多同事们一样。我每日上课三四小时,星期日还到杨雨农家当家庭教师,余下来即写《山河岁月》这部书。外婆那里,是隔得两三天,我去看她一次。

我房里挂起字画。一幅是刘先生写的曹操“对酒当歌”,及他画的一幅红梅。还有徐玄长画的荷花。及瞿禅写的词,词曰:

覆了十分杯,数语便成轻别,念劫短长休问,又柳丝堪折。
来禅楼阁好帘栊,幽恨燕能说,已够杏花临影,负一弯黄月。

这是他避日寇至虹桥,天五为筑来禅楼居之,又传寇至,仓皇避往大荆时所作,但好像就是写的我离开汉阳。

同事中我与徐步奎顶要好。步奎也是新教员,他才毕业浙大,是瞿禅的学生,却学的西洋文学,第一天由瞿禅介绍我认识。西洋文学我见过爱玲的,今见步奎把勃朗宁,莎士比亚与歌德当作大事,我只略与他说说,就已使他惊服。我因劝他丢开思想与感情,来读中国诗,先从杜甫起。他很听话用功。

徐步奎心思干净,聪明清新,有点像张爱玲,但是我很心平,因为他不及爱玲。他因我与瞿禅是侪辈,亦敬我为师。也谦逊喜气,却不殉人殉物,他的人如新荷新叶的不可挫揉。他且又生得美,一晚在校长室开校务会议,电灯下他与诸人一淘坐着,唯他齿白唇红,笑吟吟的像一朵满开的花,我只顾看他,不禁想起小周。

还有徐玄长,我也是由瞿禅天五介绍认识。他是乐清旧家子弟,年已五十,在家里仍称少爷,书画金石,丝竹吹弹,无一不会,且是个心平气和人,我惟嫌他有点熟,锋棱倒了。步奎常到他家唱昆曲,徐玄长吹笛,他唱贴旦。去时多是晚上,我也在一淘听听。昆曲我以前在南京官场听过看过,毫无心得,这回对了字句听唱,才晓得它的好,竟是千金难买。

我听步奎唱《游园》,才唱得第一句“袅晴丝”,即刻像背脊上泼了冷水的一惊,只觉得它怎么可以是这样的,竟是感到不安,而且要难为情,可比看张爱玲的人与她的行事,这样的柔艳之极,却生疏不惯,不近情理。我又听姓潘的唱亭会,是小生唱,第一句“月悬明镜”我听了只觉真是皓月无声,那圆正清健都是志气。

《易经》里有西南丧朋,东北得朋,彖曰:“东北得朋,乃以类行,西南丧朋,亦终有庆。”好像就是说的我,我在中原的朋友都尽,今在温州却道有了这些新的知人。又我教的一班有个女生王爱娟,十七岁,家里一股洋派,她的作文与她的人聪明艳极,好像爱玲,不可有一点委屈迁就。她肩下还有个妹妹,则活泼像炎樱。我每次见了王爱娟,想起爱玲,兀自高兴得意,着实壮了胆气,但随又几乎不唉出声来。前此我有爱玲,仍要引逗小周秀美,现在爱玲已不要我了,我反为想想是莫转王爱娟的念头,因为惟有她才是与爱玲相犯的。我就这样的且只顾教教书,温州地方也依然是风花飞坠鸟鸣呼。

十月,秀美来。她在蚕种场,今年的秋蚕制种已了结,这回她是与我住在学校里,同事与学生皆叫她张师母。我们买火腿与茶叶,夫妻双双去刘家。第一次去刘先生不在,太太来相见,两位小姐刘莱刘芷在温中读书,是我的学生,姊妹捧茶出来,行过礼侍立。太太我还初次识面,她五十几岁,且是生得秀逸安详。她与秀美说刘先生与年轻人难得投机,惟每称道嘉仪先生,秀美就代我谦谢。第二次去,刘先生在家,太太亦仍出来相陪。刘先生完全是长辈对小辈的和乐,还递香烟与秀美。秀美很高兴满足,回来时路上她道:“今天见了刘先生,我胸口头像有一股气饱饱的。”《诗经》里说“既饱以德”,大约就是这样解释的。翌日,刘莱送来家制的糯米粉,我与秀美拿这粉到外婆家里做汤圆。

秀美住在学校里,人人敬重,先是金校长待她如宾,徐步奎更对这位张师母执小辈之礼。秀美带来一张蚕种,分给了女生,教她们等到明春如何养蚕。但她对女生与对男生一样,无事不招揽,她与人相处就是这样的清好。我又带她去吴天五家与徐玄长家,都是主人主妇出来堂前敬茶陪客。秀美道:“这回真是过的夫妻的日子,我做人亦称心了。”中国文明是“夫妇定位”,她在人世就有了位。

我是高中二年级级主任,带领我这班学生远足到茶山,秀美亦同去。茶山离温州三十里,已近瑞安县,来去水路,我们包下了小火轮的一只拖船。秀美在埠头买了水红菱,到舱里分给学生吃,他们都谢谢师母。船到了上岸,走去还有里余,学生排队到了山脚下,才散开各人自便。是日山野晴暖,我与秀美走到山腰亭子栏槛边看瀑布,当初逃命,想不到也有今天的日子。但是我心里仍似喜似忧。


2006-11-1 08:36
雁荡兵气

我在温中半年,即转到淮南中学当教务主任。淮中在雁荡山,从温州到乐清,要出瓯江口,坐的是海船。秀美同行。

正月初七,四更天气就动身。到江边趁船处天还没有亮,沙滩上灯火零乱,有几处茅蓬摊头卖茶水,汤年糕,滚热油豆腐细粉干,我们拣一个摊头坐下候船。晓风霜气,如鞭挞无赦,使出门人只许志气廉立,而不可以是离愁。我却有秀美在一道,此时两人心意,便胜却世上成败荣辱无数。笑他《临济语录》只知有宾主历然,岂识得尚有君臣父子兄弟夫妻历然,如今我与秀美出门在路上,即是这样的夫妻有亲。

是日坐了海船又换埠船,午饭在乐清城里吃,日影斜时到虹桥。天五的乡下老家在虹桥镇外,我们去投宿。他太太回乡值新年祭祀,一人在家。天五的父母均已去世,他父亲在时是举人,有良田千亩,晚年得子,以三百亩捐赠虹桥慈婴院志喜,余七百亩,天五赠他的妹妹二百亩,此外留出百亩为茔祭。他妹妹豁达明慧,刚烈像天五,大学毕业后出嫁,夫妇在上海做事,思想左倾,是民主同盟的人。天五的父亲就是个有才气的,至今这老房子里还可以想见当年的闲庭风日。但旧宅大院我还是爱那城里的,有花厅池榭明丽。乡下地主的宅院,堂后与书斋旁边的几间都是里仓,酒坊,农具,那里的光线不好,通过时使人感觉生活的沉重。所以天五要搬到温州城里住。而那年夏瞿禅避日寇至此,天五是特地为他造了来禅楼,即在老房子后园侧首,我们到时,天色尚落日在树,天五太太领我们开了锁上去看,有点洋房式子,且是建筑得好,如今楼下的家具都已搬到温州,空无一物,惟粉壁如新,楼上是环列玻璃书橱,橱里四部丛刊极整洁。我在楼上栏杆边稍稍伫立望了一望,只觉此地亦有山川奇气,天五的行事好像燕昭王筑黄金台。

夜饭开在堂前吃,小菜与温州的各异,却有饼炙细粉,扣肉扣鸡,好像胡村人新年待客。原来虹桥已近雁荡山,山那边即大荆,通温岭黄岩天台嵊县,乡风有些相近了。这烛影杯盘,与堂前间的深宏,使我想起小时家里款待佳宾,现在却是我自己结交得来的,单为秀美,我亦心里得意,嫁得我这个丈夫,她总有面子。天五的太太招待我们,她没有冗谈,却洒落大方,单是她的人相与身材就非常本色,像唐朝敦煌壁画里的。

翌日雇人挑行李,到淮南中学有五十里路,我与秀美走了去。这条路走走又是沙堤,沿山滨海,田畴村落皆在早春的太阳下。时遇行人三五,他们新年出门,或去虹桥,或去温州。

路上我听秀美讲她在蚕种场。蚕种场的同事,薪水都是每月两百斤米,却惟秀美安排得来宽裕实惠。有时她还请客,虽不过是到小市镇上吃馄饨。蚕种场里过节是一班同事大家凑钱吃一顿,倒也杀鸡炖蹄膀,还打了老酒,便在这样的场合,亦只觉是她出手最大方,且必要有她,才真是过节。而且訚訚明年出阁,虽然诸事有斯太太是嫡母,秀美总是对亲生女,少不得做一床丝棉被与几件缎子旗袍陪嫁,她也逐年逐月准备得了。此番她来温州也是她自己积攒下来的路费。她的这点点薪水,竟是可以安排得一个人世。她对于现世是这样的肯定,我们虽然分居两地,亦两人的心意都不会变,但她总要一年一度见面,路费该使该用,她即亦不惜。不过如今我教书有薪水,可以给她了。

说话之间,已快要走到白溪镇,只见路边湾汊里多蛎黄,原来此地人引海水筑坝养蛎黄,好比田里种慈姑。路边人家又都在晒海苔,像宁波人做苔条饼用的,他们真成了耕海。我与秀美停下来看了一回又走。两人仍继续刚才的说话,我道:“等訚訚出嫁了,我与你的婚姻也公开,将来时势稍为定定,我们还要办喜酒,我在外头做事,何时都带你一道,夫妻白首偕老。”秀美却道:“你的世面在外头,自有张小姐与小周小姐,我宁可在杭州住,念念佛,终老此生,你到时候来看看我,彼此敬重,我就知足了。”我道:“我最不喜念佛老太婆,你怎想得出来!我们正入中年,三月桃花李花开过了,我们是像初夏的荷花。你一定要和我结婚,你依顺我,答应一声我听听。”秀美却不答应。我生气管自走路,不与她交口,她亦照样安静。每逢这种场合,总是她比我更是大人。

我这完全是无理可笑。难道秀美与我这样还不算数,却一定要行婚礼。我今是什么处境,靠不住还没有养老婆的能力,且我不见得是个但求成家立业的安分人,将来的日子亦尽可到了那时再说,此刻秀美便一一答应,我又待怎样呢?我这生气也是多的,无端端自己要招来不开心。秀美的倒是潇洒之言,人世无成无毁,无了无不了,我但做得仁至义尽,此外纷纷说什悲和喜,皆不如还给天地。苏轼南贬,朝云相随,殁于惠州,苏轼撰的墓志铭,惟云朝云几岁来我家,待我有礼,跟我南贬,罹瘴疾革,诵《金刚经》四句偈而逝,今为葬于寺侧,愿佛护佑,一篇文章仅百余字,不涉儿女燕私悼亡之情,后来我在雁荡山时读到了,几次眼泪要流下来。秀美亦有点像这样。她与我好比结婚才是三朝,我乡下做三朝,这一天就已经是岁月无尽,所以她说单是这样她也知足了。

但我的生气也多半是假装,见秀美安静不睬,只得自己收蓬,随拿别的话来说开了。两人走得热气蒸腾,中午到白溪,再走七里,山回路转,忽抬头已看见了淮中校舍。此地是雁荡山入口,那校舍倒也是洋房,缘窗粉墙,就在山岩下路旁边。此时大约正值下课,有几个学生爬在石垣上,望见我们,当是行路之人,正待说出村童的顽皮话来,却见走在前头的行李已一直挑进校门,校长出来迎接,我一面仍留心那几个学生,他们已一哄爬下石垣去了,这样妍暖的天气,且是我与秀美,他们纵或对了我们说顽皮话,我们亦只有相视而笑,我还要帮他们也来戏侮秀美的。

校长仇约三,是吴天五的亲家翁,仇家在大荆有名望。他师事马一浮,而近于黄老,现年五十八岁,像《三国演义》里写的诸葛孔明,身长八尺,面如冠玉,五绺长须,无一茎白。淮中是私立,又在山中,设备差,学生少,教员也乡里气,倒是合我的脾胃。那仇校长办学,不甚依照教育厅的规定,凡事自出心裁,简静于色,所以待我这个外行教务主任格外好。他还想留秀美当女生指导员,秀美辞谢了。

我去上课,秀美只在房里,把她的一块大围巾拆了,给我打一件毛线背心。从“五四运动”到国民革命军北伐那时候,女学生与少妇作兴披毛线织的大围巾,说起来真是岁月如流,我要秀美保存作为纪念。她却不听。她一针一针的编织,心里是欢喜的,虽然岁月如流,她总现有着亲人。

仇校长与我率同全校员生修浚校门前的溪滩,秀美亦杂在女生队里扛抬石头,在水边栽杨柳。淮中的女生都是乡下姑娘,与秀美煞是投机,她们有心有想的要跟师母学养蚕。我与秀美也到过大荆仇校长家里,也去游了灵岩寺与玉女峰。雁荡山倚天照海,鸡犬人家,谢灵运李白苏轼皆未到过。村人亦很少说起何处最是胜地,惟向我们夸称这里的茶叶好。大荆还有香鱼,白溪街上小饭店里卖的蛎黄,银丝鱼。银鱼丝如手指粗细,亮白透明,入口即化,与香鱼都是溪水入海处才有的,雁荡山的米多是红米,色如珊瑚,煮饭坚致甘香。红心番薯亦比别处的好,整个蒸熟晒干,一只只像柿饼。但学校邻近的村落总是地瘠民贫。我与秀美却也不专为去找名产吃喝,宁像本地人一样。惟仇校长送来一斤香鱼,是晒干的,秀美看见好,又托人到大荆搜购了一斤,预备带去杭州。此外是女学生送的茶叶与番薯饼。

到了二月中旬,秀美又要回临安蚕种场。她道:“此番我来看过,可以放心了。”我的月薪是四百斤谷子,时价二十万元,我预支六百斤,卖了给她做路费,另外十万元给她买阿胶补将身体,她要我留着自己用,我塞在她的箱子里,她到杭州开箱子才看见,来信道:“你待我这样真心,我眼泪都要流下来。我当即到胡庆余堂买了阿胶。我从小等于生长在杭州,今天到胡庆余堂去的街上,想着你是我的亲丈夫,我竟是杭州的好女子。”

秀美去后,我每天除了教书,仍继续写《山河岁月》。雁荡山杏花开过,时节已又是清明,我给秀美的信里写了一首诗:

春风幽怨织女勤,机中文章可照影。
岁序有信但能静,桃李又见覆露井。
好是桃李开路边,从来歌舞向人前。
大荆饷耕满田畈,永嘉击鼓试龙船。
村人姓名迄未识,远客相安即相悦。
松花艾饼分及我,道是少妇归宁日。
即此有礼闾里光,世乱美意仍潇湘。
与君天涯亦同室,清如双燕在画梁。

信里不免又说了些戏谑的话。秀美回信道:“我总总依你。此刻在灯下写信,想着你,身上都热热的异样起来。”她这样一个本色人,偏是非常艳,好像游仙窟里的。

雁荡山是水成岩,太古劫初成时,海水退落,至今岩崖百丈,上有贝螺之迹。我在那里一年,不见有外来游客,第一是这点好。这样的大山,石多土少,林木也稀,人烟也稀,惟翠崖深邃回复,偶见虎迹,却不像外国电影里深山大泽的都是自然界的生存竞争,虫鱼鸟兽相吞噬。此山使人不生恐怖,永绝三途恶趣,远离原始生命的无明。淮中大门外右转入山半里,即有两崖如峡,上碍云日。再过去二三里,岩壁上有天龙婉蜒之迹,长数十丈。我每到这里,总要想起太古,不是太古有道,更不是洪荒草昧,却是像昔人咏弹琴的诗里“古音听愈淡”,而又皆是现前的憬然。

瀑布总说大龙湫,一次我也独自去过,看它从空中如银河倾泻,飞洒远扬,水气逼人面,下坠浅潭,如晴天落白雨,庭除里一片汪洋,珠声晶泡浮走。此地太阳逼照,观瀑亭无人到,惟桂花一株已开。旁有山寺,僧出未归,寺前一块地上种着番薯,人家在山下溪涧边。我是见了山下人家,山腰的樵夫与种作,即心里生出欢喜,它不像外国电影里的只觉是垦荒,却像石涛画里的充满野气,而温润如玉。

我只不喜雁荡山的山势太逼,处处峰回路转,望远望不到一里,而我则系情山外中原。我每信步在学校就近走走,总要上到半山腰,才望得见七里路外的白溪街上,海水一角在阳光里,好像金盆盛水,可以盥面洗手。雁荡山的绝岭是北冈尖,我只与学生远足去过,清早排队走起,晌午时分才到得。山路有几处峻极难行,但也小心些就是了。我不喜日本的登山队,他们是学西洋人,常会遭难遇险。李白诗《蜀道难》的雄大,倒是我们上北冈尖有些相像。有言平步登天,中国人是登天亦如平步。人在北冈尖上望得见温州城,东边是白日照海上,云气在身边飞过,恰如秦始皇封禅泰山梁父而望远海,却又连平时系情中原的情亦不可以有。


2006-11-1 08:37
2

我是因为爱玲,所以对现代都市相思。我有大愿未了,不可以老,不可以披发入山。我写《山河岁月》所为何来?有诗言志:

日日青山厌相望,却爱人家在道旁。
既然木石来相戏,何妨伊尹生空桑。
天涯荡子何游止,暂出村端三五里。
路上樵贩相问答,新币初行兵过市。
独行山石世不惊,相思金乌玉兔清。
岂欲叩马谏周发,自捣玄霜为云英。

其实我并不觉得爱玲与我诀绝了有何两样,而且我亦并不一定要想再见她,我与她如花开水流两无情,我这相思只是志气不坠。

对小周我亦一样。人生聚散是天意,但亲的只是亲,虽聚散亦可不介意。惟她的情形与爱玲不同,年年正月初五她生日,我总拜拜观世音菩萨有所祈愿。此番我来雁荡山,亦作过一首诗,单道两人心意:
……
月亦何事来空山,轻易抛却雕栏曲。
有恨年年自圆缺,苍梧云开湘水绿。
莫怨天涯相思苦,地上亦有斑斑竹。

小周在汉阳,想必已无事出狱。我今是亲友发生怎样的变故不测,亦不会对之哀痛摧伤,只是无间生死存亡,我总把它放在心上。我的心事便只是这样的心事。

雁荡山夏天倒是风凉,暑假中日子长长的。学校里只有我与庶务马君,此人倒是个乡下好儿郎。七月七夕,月亮出得早,与他在校门口梧桐树下摆起桌椅,供了一碟黄金瓜,两盏清水,里边又摆一枝鲜花,看牛郎织女渡河。校门口临大路边。隔一条溪水即是山,在月亮与星光下白花花。村里的人有两个也过来坐坐,一道说话,讲今年的年成,又讲温州上海。我心里渐渐凄凉难受,只觉好不委屈,就先自上楼去睡了。房里不点灯,月亮照进帐子里,我和衣倚枕,那晓得就此睡着了,好比是哭泣过后。我作有一诗,单道此夕:

遥阙当年笑语人,今来下界拜双星。
无言有泪眠清熟,忘收瓜果到天明。

翌日一早,却有人从山里掘了一丛兰花,我专为买下了,种在盆里,就摆在房里窗口。改姓换名以来已快三年,对着这兰花,我也可以记省记省自己。

彼时虹桥也有兵,大荆也有兵,白溪也有兵。大荆街上猪肉店还被挂起一颗首级。国军像明末剿张献忠李自成的四镇之兵,一个营长驻在大荆就是小皇帝。他们与城市里的文化人大学生调同曲不同,都有一种想要扬眉吐气,可是这只有从民间起兵受记,如散仙要从瑶池蟠桃会受记,所以后来他们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解放军。

是年向尽,淮中正举行学期结束考试,一日傍晚,忽开到一营兵,把学校包围,四面架起机关枪,出动搜查教职员寝室与学生宿舍,各人都被先摸过身上,再打开箱箧。我房里有一个学生在给我抄写并油印《山河岁月》的草稿,一个兵提着步枪正待闯进来,我先说了一声请,从桌上递给他一支香烟,我自己亦点一支来吸。他一眼就注意到在油印稿子,就问是什么?这东西本来最犯忌,但我悠然的只答说是上课的讲义。开开箱子,见有一束秀美的信,兵又问,我答是内人来的家信,见他持在手中无法,我就念了一封给他听,一面斟杯茶请请他,问他可是也已经结婚?他答还未结婚。如此就平安检查完毕。仇校长被抄去燕窝与信件,女学生被抄去毛线衫,其他教员亦各有些东西被抄去,都是一点嫌疑亦没有的。随后他们押解全体员生离校,连夜翻山过岭到大荆,惟我留守校舍。

翌日庶务马君从大荆来陪我,说已打听得这次解散淮中是旅长的命令,因仇校长的儿子在上海是民盟的关系,仇校长今被指定在大荆不许出来,惟已请准毕业班的学生即在仇校长家里做完考试。我到大荆去出题监考回来,还在校里住了十几天,把《山河岁月》油印装订好。在这些日子里,尚有两次军队过境,到校里借宿,一次是旅长亲征,一次是营长带兵,真要有魂胆来抵挡。等我要回温州,马君忧惧道:“张先生在还好,张先生走了,若再有兵来,我岂不惊煞。”我教他不可害怕,惟须安静婉顺,你的人好像是不占面积的存在,即在刀枪丛中亦可行于无碍。

毕业班的试卷评定后,仇校长要我到乐清县城向教育局要求复校,但是教育局不敢与军队交涉,只答应打电报向教育厅请示,如此就无下文。我到温州,请温中金校长也上呈文到教育厅,因为金校长是温属各中学校的校长会议主席,淮中的事他可以发言,可是秀才遇着兵,终归完结。

我去到雁荡山只一年,外面天下世界已发生过无数大事,开国民代表大会,选举大总统,竞选副总统,前线邱清泉军团大胜,陈布雷自杀,发行金库券,蒋经国在上海对金融产业界执法如山,温州街角与城郊筑起沙土麻包的碉堡。

及过了年,我仍回温州中学教书,写信去叫秀美放心。我每月给外婆钱,秀美来信总道谢,这种恩情感激,是女心才有。我想着爱玲是不喜教书的。我每天上完课,且只把《山河岁月》来删改重写。

我仍到时候去看看刘景晨先生。亦常去杨雨农家。杨家有钱我不羡,我喜他有钱能豪华,且豪华得本色。淮中仇校长与我算得投机,但他对村人有一种世家的傲慢,杨雨农却是米店倌出身,不论穿长衫的穿短褐的他都平人看待。我亦与徐步奎去吴家徐家玩。吴天五实在是至诚君子,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刚而柔,真率恳至,亲热之意出自肺腑,但在他面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徐家却是惟有唱昆曲这桩事我喜欢,徐玄长人原正派,但一个人纵有千般好,欠少英气总难为。

要说到相知,还是只有刘景晨先生。其次杨雨农,单是他的与人平等无阻隔就好,与我相知不相知倒在其次。知英雄美人是先要能知世人,我即使单以一个世俗之人而被知,亦已私心自喜。再其次是徐步奎,我与他经常在一起。

我向刘先生想要说出身世,却道是我有个亲戚当年在南京政府,因述其文章与行事,刘先生问叫什么名字,我说是胡兰成,胜利时他还在汉口汉阳,后来就没有消息。刘先生道:“这样的人,必智足以全其身。”向步奎我亦几次欲说又止。我问他:“白蛇娘娘就是说出自己的真身,亦有何不好,她却终究不对许仙说出,是怕不谅解?”步奎道:“当然谅解,但因两人的情好是这样的贵重,连万一亦不可以有。”我遂默然。

又一次是我说起李延年的歌:“北方有佳人,倾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步奎道:“这是严重的警告。”他说时一点笑容亦没有,真的非同儿戏,当下我心里若失,这一回我才晓得待爱玲有错,但亦不是悔憾的事。过后爱玲编的电影《太太万岁》到温州,我与全校员生包下一场都去看,天五步奎赞好,金校长赞好,坐在我前后左右的人都赞好,我还于心未足,迎合各人的程度,向这个向那个解释,他们赞好不算,还必要他们敬服。可是只有银幕上映出张爱玲三个字,她晓得我。人家说得意忘形,我是连离异都糊涂了,《诗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离异的真实亦不过是像死生契阔的真实。(胡兰成悔不当初爱惜张爱玲了,几可动容。何)

温中教员宿舍楼前有株高大的玉兰花,还有绣球花,下雨天我与步奎同在栏杆边看一回,步奎笑吟吟道:“这花重重迭迭像里台,雨珠从第一层滴零零转折滚落,一层层,一级级。”他喜悦得好像他的人便是冰凉的雨珠。还有是上回我与他去近郊散步,走到尼姑庵前大路边,步奎看着田里的萝卜,说道:“这青青的萝卜菜,底下却长着个萝卜!”他说时真心诧异发笑,我果觉那萝卜菜好像有一桩事在胸口满满的,却怕被人知道。秘密与奇迹原来可以只是这种喜悦。步奎好像梁祝姻缘里吕瑞英演的银心,总使我怀念起另外一个人。

步奎已与肖梅结婚,他却于夫妻生活多有未惯,这真是好。他对他教的那班学生亦不溺情。一次他来我房里,惊骇而且发怒,说道:“学生拔河时,他们的脸叫人不忍看,学校里这种竞赛的教育真是不应该!”我当时想起与爱玲在松台山看见训练新兵。步奎近来读莎士比亚,读浮士德,读苏东坡诗集与宋六十家词。我不大看得起人家在用功,我只喜爱步奎的读书与上课,以至做日常杂事,都这样志气清坚。他的光阴没有一寸是雾数糟塌的。他一点不去想到要做大事。他亦不愤世嫉俗,而只是与别的同事少作无益的往来。

如今也真是时势艰难,同事家里连请人吃一餐便饭亦请不起,吸烟的人连一根火柴都要可惜。惟步奎新做了一套学生装,是呢的。他是肖梅亦在教书,两人都赚薪水。一天下午我外婆家里,独自坐在阿婉窗前阶沿上,看着那破院子与堂前间,与简陋的桌子椅子凳子,不禁一阵心酸。我不要世上这样贫穷破落!为着爱玲的缘故,我要这世上是繁华的,贵气的!这样想着,我在小椅子上坐着的人亦会一站站起来,好像昔人的投袂而起。

如今并不是“斜阳余一寸”。如今的时势是《易经》里的第三卦:“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利建侯而不宁。”而随即果然来了解放军,只见遍地都是秧歌舞。

原来国军的精锐,邱清泉黄伯韬等几个军团已在淮海战场覆没,惟余桂系的军队在武汉,蒋介石退居奉化,副总统李宗仁出主和议,未几陈明仁与程潜起义,鄂湘并陷,桂军亦尽。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三月,解放军渡长江,毛泽东的总攻击令,真真神旺,那文章令人想见周武王誓师孟津当年。

南京没有抵抗就放弃,上海杭州一路响应起义,解放军昼夜趱程,望见前面的城池早已遍插五星旗,他们的游击队在安民籍府库以待了。我与梁漱溟的通信遂一时中断。李宗仁代行大总统职务时,报上登载李的亲笔信教请梁先生出任行政院长,梁先生拒绝了。他自上次国共和议失败,即回四川北碚,专心办勉仁书院,来信聘我去当教授,就可寄来路费,焉知不到几天,经过南京武汉到四川的交通一旦梗绝,且温州亦于五月里解放了。温州也是行政专员响应起义,雁荡山与瑞安乡下的三五支队于一日拂晓进城,再过一个多月,康生的野战军才开到的。

解放初期,真的迢迢如清晓。我在《山河岁月》里所写的,一旦竟有解放军来证明,私心幸喜。我知道民间起兵有这样好,果然给我亲眼看见了。秧歌舞是黄帝的咸池之乐,周武王的大武之舞,汉军在九里山的遍地楚歌,与秦王破阵乐的生于今天。

十月一日共产党国庆节,温州阅兵,所有组织都到,所有秧歌舞及绰龙舞狮子抛彩瓶俱全。抬着毛泽东的照片游行群众的队伍,共产军的队伍。看了那军容与武器,真真叫人感觉大威力。

温州解放后不久,便有一机会,由朋友资助去香港,随后竟去了日本。行前,秀美至杭州送我。

我与秀美去看看西湖,西湖竟无游人。我们到了孤山放鹤亭。那里非常冷落,时候又是快要傍晚。但寂静亦该有意味,暝色亦该有所思,是春阴细雨亦该有春气息雨情致,偏这等只是个心事索寞,什么亦没有。连在身边的秀美,我亦快要想不起来她是个似花似玉人。往时在金华道上逃难,只觉得两人非常亲,现在如何变得没有一点喜气,甚至对这样的改变亦不能惊异。

我是到了香港,才恢复本来的姓名。我打听得了小周的地址,写信到四川,她果然来了回信。我才晓得那年我走后她被捕下狱。二月后获释,想想气恼,就嫁了《大楚报》编辑姓李的年轻人,同归四川。焉知他家里原有妻子,而他又不能为小周作主。小周已抱孩,几次三番想要出走,如今忽然接到我的信,当下她大惊痛哭,因为她一直以为我是不会爱她的。她回信里说:“这回我是决意出走了。”信里还说我给她的东西:“那年都被国民政府抄去了,“但将来我还是要还你的。”我当即再写信汇路费去,请她来香港,但是都被退回,大约她已不在那里了。

《桃花扇》里侯方域与丽娘,兵荒马乱中失散,在山寺打醮,不意于人丛中又相见了,当下惊喜交集,却被那高僧一喝:“佛地无男女情缘。”仍旧不得团圆。我与小周亦只是善男信女同在龙华会上,各人自身清好。还有爱玲,我与她亦不过像金童玉女,到底花开水流两无情。
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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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1 08:38
瀛海三浅•春带

早晨一枝进来我房里扫除。我临窗趺坐,对着新洗抹过的几面,上放着纸与笔,纸如池荷,笔如菌萏,在朝露中尚未有言语。我请一枝坐,她亦就放下巾帚,在几侧跽坐一回。我爱这样低的窗槛,低的几,低低坐着的人,在檐际葡萄的叶叶新阳裹。

在日本人家借房间住,食宿包在一起,就好比是待亲戚待人客。我借的是一个六叠的房间,靠近后院,倒是朝南。一枝除了每日三餐捧案齐眉的侍候,还给洗衣裳,早晨进来扫除,晚上临睡时进来摊好被,放下帐子,然后再拜掩扉而去。日间是她在厨下,或在做针线,稍为有一歇空,就记得送茶来,有时还有点心。若有朋友来看我,她来敬茶敬点心是不必说。

第一天我就留心看她在人前应对笑语清和,而偷眼瞧她捧茶盘捧点心盒的动作,她脸上的正经竟是凛然的,好像是在神前,一枝是扫地煮饭,洗衣做针线,无论做什么她都一心一意。空下来她到起坐间跽在阿婆旁边吃茶,她的人好像花枝的斜斜,而又只是小女孩的端正听话。

日本的少妇是比少女美,因为她的女心一生无人知,她嫁得丈夫好比是松树,而她是生在松树阴下的兰蕙,幽幽的吐着香气。一枝家是士族,她的丈夫却是入赘的,且有了孩子。日本人家的赘婿大概不自然,尤其上头有阿婆,她不是一枝的生母。男人的塌葺,阿婆的独愎,连一枝的小孩亦有阿婆帮在头里,敢与一枝平等。因此一枝没有为妻的成熟,甚至也没有母性的成熟。又因她皮肤生得白,而且她走路的姿势像小女孩的可怜相,路上生人还当她是未嫁的姑娘。一枝的父亲是当她还在女塾读书时就去世了,生前因只有她一个女儿,当她如珍宝,父亲若在,亦不会给她找这样一个男人的。

中国画里有画一株牡丹,旁边画一块石头与荆棘来相配,但不知一枝与阿婆与男人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的相配。她结婚以来,于今十年,前半都在战争中。美国飞机来轰炸时,一家疏开到金泽,一枝背了小孩沿街卖柿子,趁钱帮贴家用。一枝后来向我说起,我不禁要心疼她,可惜她,我可以想像她在街头卖柿子也像在堂前应对嘉宾,而且那一篮柿子也是自家院子里结的,并非她真的懂得贩卖水果。

我相识一家名门,父亲是日本当今人物,他的小姐出嫁了,女婿住在岳家,以此她仍得在父亲身边。我去看她父亲,都是那小姐出来敬茶上酒馔。她经过人客旁边时敛身斜趋,翩若惊鸿原来是生于敬。而我亦怕会使她不安,连不敢逼视她。曹子建在人前见甄后,只觉她“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亦因曹子建自己是礼义之人。这家小姐的相貌生得像她父亲,吊梢眼,俊俏之极,变得都是英气。

一枝没有这样美,但是因她的美不够规准化,所以更有人生的现实。最现实的存在是世上人家,我只愿与她同道生在世上人家里。世界上惟中国的恋爱故事,每每是仙子谪下凡尘而起的因,如白蛇娘娘,她爱许仙,宁是爱的那人世红尘。

我搬过去第三天,晚上请阿婆与一枝看电影。在电影院里,一枝傍着我坐,暑天她穿的短袖子,我手指搭在她露出的臂膀上,自己也分明晓得坏。后来一枝说起,她道:“那晚临睡前我自己也摸摸臂膀上你的手搭过的地方,想要对自己说话,想要笑起来。”

一枝每朝来我房里扫除,我总请她在几侧稍稍坐一回。我日语只会说一句两句,攀谈时用笔写,亦不过三五句。先是我问起她的男人,她答说男人对她很冷漠。在生客面前她这样老实的答话,只因她对我敬重,而她亦真是无邪。当下我只觉肃然,一切都是这样的好法,连我的坏念头亦坏得来新鲜。

还有是因为说起檐际的葡萄,我问一枝可曾有过恋人,她答说有过。是她刚毕业女塾的那年,有个医科大学的学生下宿在她家。但是不能希望招他为赘婿。后来他结婚了,婚后他还来过一次,一枝敬茶上馔,他只与阿婆说话,一枝在厨下,两人什么也没曾表明心迹,可是一枝知道他的新妻是不合他的意的。她道:“自那时至今十年了,不能忘记。”而她与那人是连执手亦没有过。一枝的人好像是春雪初霁时墙根的兰芽,尚未临风开放。

一枝使我想起日本神社的巫女,白衣如雪色,一条大红的裙子拦腰系在衣衫外面,非常鲜洁的颜色,脸上只是正经与安详,而因是年轻女子的缘故,虽然素面,亦似闻得见脂粉的清香。而日本的男人则是神。印度有支舞,是一女子在神前焚香拜罢起舞,舞到中间,那尊金身的神像亦下座来,与之偶舞,男性的神舞如此强烈,以致女子竟死。但是我与一枝还比这个更好。

我与一枝竟是两人都没有远虑,且连爱情都尚未有,如中国民间旧式结婚,洞房花烛单是喜气而不激动。旧式的新郎新娘只是初相见。我与一枝相识尚得几天,连彼此的人都尚未打听清楚。

我是阳历七月底搬到一枝家。至八月中旬,去北海道各地炭矿及造纸厂演说,池田同行。在苫小牧初识宫崎辉,他请我游洞爷湖。

到洞爷湖已傍晚,我就进了旅馆,并不急于想要眺望,虽然湖水之声即在窗外。帝王垂旒我末见过,我只见过新娘垂旒,她眉目端然,不但非礼勿视,连好东西亦不随便看,因为风景虽好,可是她的人还比风景贵气。那窗外湖水之声分明知道我已来了,但是我还比湖山难觌(di)面。翌朝跟宫崎及池田到湖边走走,我亦不出主意要泛舟。湖心有小山红树团团圆净,我没有上去。

在洞爷湖时,池田写家信,我写了一张明信片与一枝,写得极简单公开,等于只是报告了程期。我与一枝相识,至此亦还不过半个月。

翌日到登别温泉。日本的风景太像风景,我是凡到一处即刻会有想要住下来之意的,但亦不想住在风景区,风景区与工业区一样的太专门化,可是地狱我还是第一次到。日本人把出温泉的山谷叫做地狱,登别地狱在山谷中,那里一派白雾弥漫,遍地布满硫磺,寸草不生,随处皆是孔穴,硫磺水昼夜汨汨沸涌,一举步都要当心。游人约二三十,行走时又警戒又嘻笑,真好比是一群菩萨。记得马一浮与人书云:“生此乱世,如人行荆棘断垣中,各有自身庄严。”何况我在日本还有闾阎人家之好。

这次到北海道去了半个月,回来却见一枝病卧在床,半边腮肿了起来,这种病大概是小孩患的多,我乡下叫做生朵腮。我寄给她的一张明信片,她怀在胸口贴肉小衣里,算着日子等我回来。我出外也心里念着她,竟写信给她,她以为这是不可能的。

这回病起后,她觉得做着家务事情都有一番新意。日本人家白天很静,男人上工去了,孩子上学去了。一枝在厨下我也跟到厨下,写写文章又寻去到她身跟前。早饭后好洗碗盏,一枝梳妆,我在旁边看她。问起昨天买的脂粉,她笑道:“昨天下午,我就试擦了,无人自己对镜一生悬命的学习,为要使你欢喜,说出来都难为情。”我说,我要与你结婚,一枝却道:“不可,我是人妻,只要像现在这样子就好。”我的问是自己亦知道不够诚意,而她的答亦是,怎么可以这样不作打算!她梳梳头又笑:“你说我生得好看,从此对镜自己端详,果然还好看似的。”

以前慧文的嫂嫂说阿哥于女人是“好歹不论,只怕没份”,她这话大约也是笑我。我是陋巷陋室亦可以安住下来,常时看见女人,亦不论是怎样平凡的,我都可以设想她是我的妻。所以我心里当一枝已是我的妻倒是真的。一枝每去买小菜回来,总带一串葡萄回来与我,是用的她自己的钱,这份私情就值千金,况又两人这样天天在一起,还不是夫妻是什么。即如此刻我看她梳妆,只觉虽是人世的大忧患,到了她这里亦像小小的口红,粉盒,梳子,夹发针,无一不好。

一枝家里种的葡萄比市上的迟,往年都是分赠亲友邻舍,虽然统统摘了也只得二三篮。还有是柿子。今年这些草木之实都变为一枝待我的心意。但我在一枝家住了两年,前庭不过到了一二回。日本人家有讲究的,前庭不种花,惟是水木清华,对着它,使人要正襟危坐,而又洒然,可不是叫你下去踏看的。一枝家的前庭没有这样讲究,我记得柿树就也种在那里,而且结实不大。 江村中山优家,连他院子里种的玉蜀黍都不如人家的,是因为贫,但亦是中山优的气概。一枝的比不上人家处亦如此使我思省,她的人看似容易被伤害,最是她与我的事危险泼辣,她这样幼稚,但是好像李白诗里的:“卫青不败有天幸”。

因为提到柿子,一枝说起败战之后没有糖,家家的柿子削下的皮,邻舍都来讨去熬糖。彼时她家在女塾相近的一宅洋房里亦种有柿子,那宅洋房我一次与一枝在就近散步时她指给我看过。这样的房子一枝的父亲遗下有五宅,败战后阿婆把来三文两束卖掉了四宅,还把一枝的和服多卖给了乡下人,换了食粮了。说起种种,一枝可是没有一点追惜。她对于阿婆,对于乱离的时势,都只是一个婉顺听话,过的日子简直没有远图似的,如“长安少年无远图”这里的气概是自有大信,几乎要飞扬跋扈了,所以她与我的事亦才能有这样好的糊涂。

我爱在一旁看一枝开衣箱,她尚留得几袭品级很高的和服,是她为女儿时父亲做给她的,至今如新。和服是可以在衣箱里一世,而取出来穿时仍是新的,而一枝的人便也有些像这样。我开口向一枝要东西只有过一次,是向她要包袱,而她就给了我,上绣着金线凤凰,是她做新娘时用的,其后我写《今生今世》,就用它来包文章稿子。

我又爱看一枝穿和服。一枝平时穿西装衫裙,有事则穿和服。和服美在外面,艳在里面,穿的时候与脱的时候特别有女体的清香。那衬在里边的是桃红,我叫不出名字,外穿金绣银织襦袢,广袖大带,一层一层都是女心的喜悦。但一枝对于现代东西都有一种谦虚,她穿西装衫裙也好看。而有几次她是为舞给我看,特地穿起和服。

一枝舞得生涩,但是生涩亦好,因为这里更有她的人。我看过能乐与歌舞伎,但另外还有一种舞,如序之舞与中之舞,是穿古式的衫裙,像剑道的人穿的,素面执扇而舞,动作简静大方,连不觉得是舞姿,而只是她的人端然。一枝的舞便像是这样,在舞与日常动作之间。

转瞬十月二十四,一枝生日,我与她去看歌舞伎。这一天她亦特为穿和服。与她在一道,使我对于东京都这个现代大都市只是有好意。一枝在女塾读书时,父亲还在,歌舞伎她常去看的,尔来十余年,今日才又与我同道出来,使人对于岁月也只有是好意。

一枝去银座购物或去何处访亲友,一年中也不过一二次,平时在家只管家务,买菜购物也只在近地。原要有这样的简静,才现代都市亦可以是悠悠人世。我不与一枝虚华,买给她的只是些家常的衣着与用物,及陪她去配眼镜。有时我还去小菜场看一枝买东西,小菜场一天里于午炊晚炊前有两阵忙头势,一枝杂在人丛中立于鱼肆菜摊前,总不追越奔竞,等着见店伙的人手稍空,才上前购买,像才被父母与先生教出来的小女孩的规矩。我不禁想起曾国藩题在扬州十二圩的对联:

金焦两点 劫后山容申旧好
万家食货 舟中水调似承平

我是从一枝,才晓得小菜场与百货商店有着万民的生活情意的可珍重,而且想到了承平。

两人经过百货商店,站着看一会儿。一枝并不想要什么,她说单是观看已好。她说:“有几次我买了小菜,想着回去炊夜饭时光尚早,顺便进去几家商店涉览,阿婆问我耽搁怎久,听我说了,不信道:‘你又不想买,也有个可看的?’”又说起她在女塾读书与同学去买东西,她一买就买一件最贵的,付出五块钱,同学惊异道:“看不出一枝,平常不见她用钱,却这样大派!”

可是一次阿婆叫一枝出去买小菜时带便买一只盘子,她却买回来了两只,到我房里来一转,笑道:“盘子买坏了。”我去到起坐间,阿婆果告诉我说一枝只晓得价钱便宜,不会买东西。一枝在厨下炊饭烧茶,好像小女孩做错了事情,听见大人在说她,她亦不分辩,她亦不介意。我要了那一对盘子来看,是青花彩釉,有庶民的平常无奇,倒是觉得好。阿婆于翌日自去贴钱换得了一只盘子,形制缺一只角,但是我不喜那种风格化了的雅致。

我在房里写文章,猛不防一枝进来,跳到我背后一蹲身,说道:“好去吃饭了。”我才回顾,她却早已坐在几侧灯前,眼睛里都是笑。她忽然感触道:“但我不是轻浮的呀。”见我信她,才又欢喜。我立起身来抱她一抱,她叫一声:“我的好人,”端详着我脸上:“你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又道:“你若叫我死,我就死。真的,你说一声,我此刻就死。”(真是爱死人。何)

我去清水市,一枝来房里帮我整好行装,我立起来在房间中央,执着她的双手。她微微仰起头看着我的脸,她的人即刻像一株草的枯萎了下去,说道:“你走后我冷清。”我安慰她:“三两天就回来的。”二人就是这样的单纯的思慕。

随着日子多了,我也越来越心实,二人商量结婚的事,但是一枝得先离婚,这个我不能代她出主意。我只想起五四运动时代的解除婚约与离婚,日本人该如何也来一次像这样的新事,一次在明治神宫外苑,我与一枝看红叶,我就把中国五四时代青年对家庭尊长的态度说给了一枝听。可是又无因无由的觉得了五四时代的清洁只是中国的,日本若有像这样的新事,亦毕竟异致。

是年冬我又去北海道演讲,池田同行。行前两天我与一枝小有意气口角。新近一枝仿佛在想什么主意,对我不好明言,她大约是在想要与我断绝。看她这样不乐,第一次使我感觉她是大人。北海道纷纷扬扬的下着大雪,我在火车上无时不想着近来与一枝的事,想着就正襟危坐,因为浓愁,反为寂然如水。

但是一枝得知我的归期,又在车站接我。火车到上野,还要转车才到得一枝家附近的车站,一枝在那里已经等了二小时了。她穿和服,披着大围巾,好像霞帔,立在月台上。日本的少妇在车站或街头等人,那种安详,使人想到尾生之信。还有日本少妇乘电车,不竞座位,只安详地立在扉侧,低头向壁,连风景亦不看,好像新娘垂旒的端然。一枝也不过是这样一个寻常妇人。她在车站月台上接着我,下午酿雪的阴天,两人只是觉得亲,却不是恋爱,乃至不落夫妇,不涉成败。一枝但说信收到了,我亦但说些途程,告诉她池田已回清水市去了。

自此一枝不再有三心两意。而且自此一枝变得像大人,她不再对我作太多的抱歉,而且有些地方不听我的话。

转瞬过年,她把天井门窗都掸了尘,备办年货, 糍红豆鱼鲜蔬菜买足,安排敬神祭祖,与新年里的待人客。做人的事便都像这样,有多少忧喜在里头,但是真实不虚。

元旦开笔,我磨墨执笔,铺好宣纸,写了一张条幅,要一枝也写一张,即把前日她做的一首和歌的意思改成汉诗,她照着写道:

情比他人苦,意比他人真。
相守越风涛,相约舞阳春。


2006-11-1 08:39 湖
瀛海三浅•春带

日本人过年不及中国人过年繁华,先没有散入千门万户的爆竹。日本过年也有亲友的热闹。西洋人圣诞节与新年连在一起,送礼物必是刻意苦虑择定的纪念品,我总觉不如中国人的送盒担,单是鸡鱼时鲜之物。日本人亲友间送礼,意思也与中国的相仿,只是简约些。日本人家的门松非常好,有一种清冷冷的喜气。街头与电车中妇女只见是和服翩跹,也真有开岁游春的感觉。日本妇人系当胸与背后的带,使她的人变为像纸剪帛扎的。脚下白足袋草履,所谓草履,有一种却不是草编的,底总有二寸厚,足登在上面,人就像被托在盘子里,好比是人形了。日本人的新年只觉天下无事,他们元旦去参拜神社曰初诣,好比从祖先以来到得今天,出去外面打江山还在初初起头。

随后来了春天。六朝人诗:“春从何处来,拂水复惊梅。”古人定立春是春天初来到的日子,草还是黄的,却不知如何竟有了青意了。水色更难辨,可是水面风来,已是不同,这仿佛《红楼梦》里贾宝玉问林黛玉的话:“是几时接了梁鸿案?”也仿佛是我与一枝的事,是几时起的爱意?如此分明而难辨。

三月三女儿节,日本家家供人形,一枝先一晚已把来摆设好了,翌朝我才细细的看。是一个龛,形制像朝廷,中有许多小小的塑像,天皇与皇后南面坐,前列分左右文武百官,下来稼穑工贾,男女伎乐,背景是高天原,一抹旭日如樱花之色。这本来是天下世界的壮观,却都成了小女子的喜悦。

四月樱花天气。中山优、大野信三、古田常司等邀我到村山看樱花,好花好天气,出来看花的人漫山野,妇女竞试新妆,男子载酒歌舞,仿佛中国汉唐盛时。但我辨味刘禹锡的《竹枝词》: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儿连袂行。
唱尽新歌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

觉得日本的仍是日本,中国的竟是中国。我宁爱的樱花是高花,而随处开在里巷,开在沿电车线路的旁边,好像人家鸡犬都在云日里。

我与一枝到新宿御苑去看樱花,但是两人只顾说话,还比看樱花要紧。归途在新宿街上吃点心,我与一枝早已不分彼此,但两人这样到点心店里坐下来又别有一种新意。《西厢记》里的“也教俺夫妻每共桌而食”,大约自古昔以至现在,食真乃大事,夫妻也要在这里得到证实。当下两人吃过点心,走向车站。经过刀剑店,我站住看一会。经过糖食店,一枝买些糖食回家给小孩。

五月鲤帜飘飘。我与池田到京都,在岚山溪石边,我心里想几时总要带一枝到这里来一来。但我不喜二条城,中国《三国演义》里的英雄与平民甚近,日本可是《太平记》里的武士,乃至《源氏物语》里的美人,都太专门化,那二条城的威力有重压感。我亦不爱奈良的东大寺,太繁褥了。倒是那大佛是唐朝工贾渡来所造,为日月所照,风扫石坛石阶无尘,使人只觉古往今来,他乡故国,皆只是一个显豁。我佩服的是桂离宫的庭院,那池塘实在造得有本领,一派海洋之气。日本的鲤帜,好处亦在使人只觉闾阎人家,与五月的天空皆是海洋之气。

归途在大阪、堺、名古屋,几处商工会议所演说。在堺参观纺织工厂,正值星期六下午休假,机器间惟两个女工在洒扫,阳光照进来,那女工好像是在人家里洒扫的悠悠情意。

我凡出门,一枝不能为我整装解装,如人家妇人的服侍丈夫,因为环境之故。但我是向来从妻子都没有过怎样被服侍的。一枝会指压,我都不要她按摩。我甚至不惯被爱,却仍如我小时在胡村所见,男耕女织,是夫妇就是夫妇,没有所谓爱不爱的。

六月七月,长长的暑天,白昼静静的人家,一枝在厨下,时或有小贩沿门叫卖。八月盆踊。残暑仍如夏夜,街上远远就听见鼓乐。

惠比寿驿前广场上搭台,台的顶层像印度式的塔,中层下层周围低栏舞廊,圆径可十余丈。台上层层灯笼。又从广场四角椓柱牵绳张到台上,亦悬空挂满灯笼。初秋昼长,吃过夜饭天色尚早,就已开始。顶层一人击大鼓,播音机放送民谣,少男少女数十人走上舞廊,应着鼓乐的音节起舞,如推如引,如翱翔,一队女子间一队男子,像走马灯的舞过去。女子多是当地人家自十一二岁至十七八岁的女儿,皆艳服长袖,人如樱花。男子亦穿和服,惟是庶民装束,赤脚草履,衣裾拽起塞在腰里。这种庶民,好像从古以来天下都是他们的,连没有朝代的间隔。如此中层下层同时起舞,舞过去又舞回来。至第三匝,舞回原处,鼓乐声停,舞者散下,台上惟余明晃晃的灯笼。隔得数分钟,鼓乐又作,又舞如前,如此一遍又一遍。舞队中尚有扮故事的,好比中国灯市台阁扮八仙过海,但他们是扮的渔樵。

渐渐夜气愈深,台下看的人愈来愈多,天上的星月,街上的电车,暑夜里一个天下世界皆在灯笼与鼓乐声中流去。这盆踊也是多带海洋之气,舞与谣曲皆有些儿荡。

我与一枝在灯火人丛中看罢回家去,路上月色满地。一枝说:“方才你没有觉察,我立在你身边尽看着你,你的眉目神情竟使我胆怯起来,想着自己配不上你。”又走得几步,她在月亮地下停下来,执着我的手,她的身高只到我眉毛。她稍稍举头,面对面看着我,只觉天上的月亮这样高,我的人这样近。她说:“你莫抛弃我的呀!”我答,等到可以回中国,我与你到胡村去上坟。而此地是日本,一枝的父亲的坟,秋天我与一枝去上过。

我与一枝的事没有告诉池田。上次问起姓萧的,池田道,他与人妻同居,破坏他人的家庭。池田自是心直。但我每在新闻纸上看见现在的日本人稍稍越轨就一败涂地。为了游兴。为了邪恋。现代社会里人们的一点点道德,也像他们的一点点薪给一样,你要扬眉吐气便休想,你要闯祸自杀便有份。像我这样身在外国,没有根蒂搭攀,单靠朋友间彼此敬重,对于男女间这样的事尤其要小心。但是不然。我倒要做个强者试试,看是不是如此容易就统统坏了。

住在一枝家两年,后来我迁居,不能再与一枝天天在一起,有时就难免忧愁满目。一次阴雨连旬,池田久无信来,我忽忽遂病。不是为与一枝的事,而是我的日常情意荒失,至于要不能格物了。

我自出亡金华道上以来,常恐人世的大信失坠,那时好得眼前人有秀美。今在日本,有一枝也一样。但是迁居后,一枝要隔几天才来看我一次,常时未免太清寂,什么事情我便要去多想。虽说知天可以不忧,达性可以忘情,但我有时仍会心里解不开。因为忧患是这样的大,因为这里是要看你做人的修行。我如今做人,真可比净饭王的太子入雪山修行,中间有一时期,他曾失去了三十种相好,八十种庄严,叫人看了心疼,何况我还比他是个世俗之人,又焉得不有时而憔悴。

我原是乡下孩童出身,至今天气变化与人事惊险不能使我病,病多是因为自己做人有欠缺。并非那一桩事情做错了,而是在一些极小的地方对自己不满了。每逢这样的时候,什么都无用,惟有等自己想明白了,倒也不是悔改,不知如何,当下就又洒然,病也好起来了。

我如何可以不看重人世的忧患。古来游戏天人之际者,如李陵的亮烈,诸葛亮的谨慎,他们亦宁是有泪如倾的人,只是他们不见得当真哭泣罢了。而我给朋友写信,亦从不咨嗟一声,并非自制,却是只为面前的纸张笔墨都这样静好。解忧不是解决问题,或办妥了一桩事情就可以,而宁是在与问题或事情本身无关之处,如窗外的一草一木,室内的一桌一椅,对之只觉我与万物历然皆在,当下就有着个安心立命了。解大忧是要以格物。

春雨瓦屋庭树皆净,我一人在房里,席地就窗口矮几前趺坐,小病心事如水。无端想起了王昌龄的诗: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
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我把来在心里过了好几遍,只觉就是写的我对中国的思慕,并且对我自己这个人爱惜起来。《聊斋》里有篇《白秋练》,那女子因思慕湖水成疾,要她的男人为三诵唐诗“杨柳千条尽向西”,当即病若失,我很能明白这种不切题的好。

且说我这回迁居,也是借的日本人家的房间。这家母女三人,败战直后那几年里全日本的生活很苦,使这位四十几岁的妇人变为刚硬,她的两个女儿,大的新近进了银行勤务,小的也就要高中毕业了,都是标准化得没有内容,我与她们不大合得来。败战后日本的英雄美人一耙平,这也有一种旷荡,原来可以走平民的清华贵气,但现在的是这样一种社会,在那里正经只能变为藐小,而调戏又只能变为卑鄙。

我不能忍受人与人有阻隔。如果可能,我愿意迎合势利拐骗者,迎合赤脚抬轿者,迎合刚硬无内容的妇女,迎合凡与我说话不通的人,总要使得说话可通。但我和有些人到底落落难合。我为此心里切切,如云“悲悲切切”,只是没有悲,而且我仍是我自己的罢了。我是这样一个天涯荡子,所以对一枝有感激。

我借住在那家亦二年,一枝倒是心思安定。她头一趟来看我时,与后来逢年过节,她都买盒点心送与那房东,因为我既在她们家居住,宁可客客气气。一枝给我买来一床被面,一条毛毯。她来了就两人在房里吃午饭,是方才我去接她,在驿前买来的面包牛乳水果。洗了棉被,也是她带了针线来给我翻订好。

春天电车线路边樱花开时,我在车站接着了一枝,两人步行到我的住处。她穿的鹅黄水绿衫裙,走得微微出汗,肌体散发着日晒气与花气,就像她的人是春郊一枝花,折来拿进我房里。一枝的脸,原来好像能乐的女面,平安朝以来经过洗炼的日本妇人的相貌,一枝除了眉毛不画在半额,其他单眼皮,鼻与权靥,神情无有不屑,连嘴巴微微开着也像。但是比起这种典型的美,我宁是喜爱她此刻这样的走得热起来,面如朝霞,非常的世俗现实。

我与一枝凡三年。一枝也不知啼泣过多少回,我也不知生气过多少回,浓愁耿耿都为她。但是后来到底不能了。一枝不能嫁我,而我后来亦另娶了。

我到清水市龙云寺去住了半年,开手写《今生今世》。而我如此独自住在佛寺里,亦算是与她分苦之意。一枝到时候有信来,还寄来饼干,给我写文章夜深肚饿时好当点心。信里说这只当是贫者一灯献佛。她担心我是不是生活费发生了困难之故。她这关于生活费的一言,即刻使两人的情意有了分量。她没有一点儿怨,没有一点儿疑,没有一点儿要求。女子的谦卑原来是豁达大气。

一枝为人妻,不能离婚嫁我,亦不必有恨。那男人虽然一无出色,但亦万民与豪杰同为今天的一代之人。我尝见一枝在前厅为家人做针线,虽是裁剪的一块廉价的衣料,她亦一般的珍重。下午的阳光斜进来,院屋闲静,外面隐隐有东京都的市声,天下世界皆生在这裁剪人的端正妙严,她的做人有礼敬。

我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中国人原来是这样理知的一个民族,《红楼梦》里林黛玉亦说的是:“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却不说是真心爱我的人一个也难求。情有迁异,缘有尽时,而相知则可如新,虽仳离诀绝了的两人亦彼此相敬重,爱惜之心不改。人世的事,其实是百年亦何短,寸阴亦何长。《桃花扇》里的男女一旦醒悟了,可以永绝情缘,两人单是个好。这佛门的觉,在中国民间即是知,这理知竟是可以解脱人事沧桑与生离死别。我与一枝曾在一起有三年,有言“赌近盗,奸近杀”,我们却幸得清洁无碍,可是以后就没有与她通音问。李白诗“永结无情契”,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人。


2006-11-1 08:39 湖
瀛海三浅•良时燕婉

中华民国四十三年三月,佘氏爱珍(原汪伪南京政府中吴四宝之妻,编者注)来归我家。而她却说,你有你的地位,我也有我的地位,两人仍旧只当是姊弟罢,此言我后来笑她,但她仍不认输。爱珍是上海解放前不久保释出狱,飞到香港,住香港两年,转来日本,与我遂成夫妇。要说不好,当然是我不好,我对她到底存着什么心思,说真也真,说假也假。而她亦起先没有把事情来想想好。到今两人看着看着又欢喜起来,我道:原来有缘的只是有缘,爱珍却道:我与你是冤。

大凡女人一从了男人,她当即把两人的新的身世肯定,但爱珍的肯定中另有她的才气飞扬,所以不使我想到对她的责任,与她所以能如天地同寿。

婚后头两年里,我想到她的有些地方就要生气,毒言毒语说她,说她与我称不得知心,如昔年说玉凤。而她不像玉凤,她听了不当一回事。本来做了夫妻还有什么知心不知心,岂不是无话找话?中国民间旧时姻媒,单凭媒妁之言,连未见过一面,成了夫妇,才是日新月异,两人无有不好。这种地方爱珍比我更是大人。

至今我与爱珍,两人是一条性命,饶是这样,亦两人天天在一起就未免要有口角之争,一点不为什么,只为我生来是个叛逆之人。而且我总是对于好人好东西叛逆。

我从廿几岁至今,走走路心有所思,常会自言自语,说出一个“杀”字。我原来也很多地方像黄巢。在日本坐电车,我每每把车票在手里捏皱了,因为心热、不安静之故。在家里我是每每迹近无聊,无事只管会叫:“爱珍呀!爱珍呀!”爱珍又要做事,又要答应。我道:“我的老婆老了,我心里有想要掉新鲜的意思。”爱珍笑道:“呵呵,你的良心这样坏,自己都招了。”又道:“只要你有这个胆。”爱珍在厨下,我站在门槛上,嘴里还念:“我与你又无记认,又无媒证,要赖赖掉也容易。”爱珍道:“你敢再说一遍。”我就再说一遍,爱珍笑了。我又几次三番说要做和尚去,自己亦不知是真心抑是假话,爱珍却道:“好啊,你拣定日子,我送你上寺庙。”惟一回我说:“我想想做人无趣。”竟连自己听了亦疑心是真话,爱珍在吃饭的人,当即放下碗筷,泪如雨下,曰:“你这样说,那么我做人为何?”我赶忙安慰她。又平时说话之间,提到生死,她道:“你若有个短长,爱珍也跟了你去了。”

原来夫妻顽皮也是我们,但若真有个风吹草动,便回护之情,即刻天地皆正。昔人诗:“身留一剑答君王”,一样亦以答朋友,亦以答夫妻。

爱珍原也不听我的话,而她的不听话,也许还比顺从更好。昔年她在上海,抗战胜利前一年,我即告诉她要准备逃难,但是她为人上惯了,她的风度如山如河,看事情皆出之以平静。

爱珍的前夫吴四宝是南通人,他的父亲在上海成都路开老虎灶卖白滚水,弄堂人家来泡水,一文钱一大壶,收的钱都投入毛竹筒里,朝夜三场忙头里只听见豁朗朗一片声钱响,四宝从小就调皮,他来帮手脚,揩油得十分文钱就去逛城隍庙。彼时的物价,两文钱吃得一碗油豆腐细粉,有十文钱可以吃几式点心,还看了西洋镜。不久父亲去世,哥嫂要分家,四宝却什么都不要,他有一位出嫁的姊姊出来讲公话,总算代他争回了一些东西,而他亦不在其意。他姊夫带他在跑马厅牵马,姊夫是大马伙,他做小马伙,后来他给一个英国人开汽车。

天下惟有做白相人不是可以学得来的,做得出做不出,不知要经过多少场鸿门宴。秦舞阳年十三,白昼杀人于市,人莫敢近,四宝初起时亦正当这样的年纪,但他不过是白昼游于市上,心思热,爱管人家的闲事。原来英雄美人的亦不过是闲愁,王者之兴亦不过是爱管闲是非,乃至释迦渡人,唐僧取经,亦皆不过是这样的心思热。他又出落得好一条大汉,几次三番把租界巡捕抛到河里去,后来捕房反为来与他结交了。他十六岁,就领得租界的护照,佩带手枪,提起马立司小四宝,人人皆知。

前辈大白相人黄金荣,是当租界捕房的探员出身,惟他却有气概,像郓城县押司宋江的行事。杜月笙是称水果出身,继承黄金荣做青帮老头子。他们虽然结托中国民间,但是着重还在租界当局,不过把两方面的意思圆转沟通了。要到吴四宝,才不买租界的账,他结托中国民间,以与祖界当局分庭抗礼,亦非合作,亦非对立,而要说合作,也是合作的,要说对立,也是对立的,总之大丈夫处世接物,自然响响亮亮。这等于潜移的租界革命,而与之廓然相忘。中国人是特有一种与世相忘,如辛亥起义,是与革命相忘,又如八年抗战,是有一种岁月相忘,乃至敌我相忘,彼时上海民间与租界亦有这样的一种相忘。

吴四宝是青帮,拜小阿荣做先生,但四宝也不靠投门墙出身。国民革命军北伐后,上海是杜月笙当令,惟有四宝,除非杜先生叫他,他才到杜公馆,他自己总不凑上去。他不喜杜公馆一班白鼻头军师与二爷们。四宝于在上的人皆不去趋奉,惟人家叫着他时,他总谦恭,执晚辈之礼。我不投人,人来投我,这就是志气。四宝自有他的一班结拜弟兄与学生子。

四宝二十几岁,给那英国人开车的时候,娶妻生子,雇的一个奶妈却为贪图一副金镯头,放火把那婴孩烧死了,四宝虽觉事迹可疑,他倒亦不难为那奶妈。上海人闲常说起吴四宝,只当是怎样厉害的一个人,焉知是看看他豁了边。他的忠厚是本色,还有他逢到像这样的事情,会忽然洒脱如同天意,他这就不是个不胜其情的人。所以四宝还有他的静。

后来四宝离开那英国人,另外立起场面,两三年中,正在顺风头上,但是又焉知发生了人命。事情是他那前妻不贞,他不该说了一句愤激话,有个学生子就去闯祸,把那男人劈杀了,为此四宝到北方避风头。他只宝贵一个女儿,还只六七岁,他带了走,把上海家里的东西交托阿嫂保管。他在北方凡六年,先在山东督军张宗昌那里投军,后来国民革命军北伐,他加入白崇禧的部队打到北京,都是当的机器脚踏车队队长。当时他拍许多照相,穿的老棉袄,完全是大兵,却也到处结交得有朋友,拜把得有弟兄。

经过北伐,四宝想官司的事总也事过境迁了,他才带了女儿回上海。是年他三十九岁,去时是三十三,正应了看相算命人说的三十三,乱刀斩。他就是这番回来,与爱珍结了婚。当初多少箱子衣裳及吃用之物,一家一当都交托阿嫂,那嫂子有本事六年工夫把他都拿光。但是这也罢了。后来四宝好了,那嫂子仍来求他照应,一个人本来靠要心重是好不了的。我问爱珍:彼时四宝又得新做人家,即刻手面阔绰,他从北方回来倒是有钱?爱珍道:是靠朋友,白相人走到哪里要带钱,就不是白相人了。四宝有高卿宝这班朋友,还有谢葆生,是四宝小马伙时的伙伴,后来开浴场,开丽都跳舞厅,四宝帮他好多忙的。他们最爱结拜弟兄,四宝是大哥。

可是上海人都知道吴四宝回来了,这样就生出是非。美人有笙歌簇拥,老爷出巡,有鸣锣喝道,白相人不用笙歌,不用打锣鸣鞭放铳,单是铮铮男儿本色,亦所到之处,惊动万人。彼时就有租界的探长捕头来讲斤头,为四宝的人命官司未结。爱珍当下答应出一万银圆了事,捕房的人见对手是女人,答应得爽脆反为错了,必要一万二千圆。爱珍道:“这是你们不漂亮了!”她就一个钱不给,宁可打官司,也不塞狗洞。

她叫四宝藏起来,一切她出面,宁可把钱去好了苦主。苦主觉得事情已隔多年,且死者原亦有错,今对方既已如此说了,于死者亦有交代,于生者亦有了安排,且见这位吴太太说话行事这样漂亮,只觉万事应当是这样了结的,就依言上租界会审公堂去告,追吴四宝到案,却由苦主当官指证姓名虽同,不是此人,就此销了案。爱珍这里就倒转来告探长与捕头拆梢,得法官当庭断结,永绝后患。

因这一番,捕房那班人提起吴四宝的女人,个个领了盆。原来白相人的处事,无非是个待人之道,譬如处理这件事情的方法,即只在于如何待苦主,如何待捕房那班人。除了待人之外,不能还有处理事件的方法。

至于四宝看重爱珍,那也不只因为佩服这一桩。爱珍凡百人事上头皆明亮公平。四宝逢有学生子打架来告诉,他先入为主,先来告诉的便宜,后来告诉的吃亏,几次都是爱珍来摆正。起先四宝还气冲冲的不以为然,但是后来变得他总叫学生子:“你去与师娘说去。”白相人本来好汉不听妇人之言,四宝却凡事听爱珍,没有一点不自然,因为他是真的白相人,所以本色。四宝不识字,从爱珍学起来,吴云甫三字他签名来得个等样。每天早晨还在床上,他先看报,由爱珍解说给他听,然后他下楼去,就当着学生子及来客逞能,讲起本埠外埠今天有些什么新闻,头头是道,大家都佩服先生明亮。自从讨了师娘,果然是锦上添花,人前显贵。

四宝与爱珍新做人家,住在环龙路一条弄堂里,那弄堂的风水又好,年向又利,住过的几家如陈果夫等都兴旺,吴家亦好像火发。有个曹聋云会看风水,吴家一直相信他。战前的钱,四宝为人家了事情,进出多是万数,他的人情又大,手面又阔,一年里头,单是四时八节的送礼,就够开销有得多。惟有师娘总是体恤人心,见有学生子或亲友境况艰难的,收了他的礼,宁可加倍塞钱给他。四宝是今天有了进账,就给妻买了衣料首饰回家来,把余钱也如数都交给了妻。爱珍手里,钱财银子着实经经过,一生旺夫旺财之相。她到英商汇丰银行提取十万元,当时被招待到经理室奉茶点款,真是现代上海大人家的人,她才年纪三十出头,腰身极细,向来清素打扮,穿高跟鞋,有时与四宝及一班朋友从静安寺路步行到外滩,走路还胜过男人。

吴家如此豪阔,还在跑马厅自己辖有马,此外好开不开,开着一爿理发店,虽然不靠此为生,亦是对于人世生计事情的至心在意。好像《龙凤锁》里金凤姑娘的豆腐店,《游龙戏凤》里李凤姐的酒饭店,四宝夫妇亦与街坊小家小户是同淘伴。店里的师傅都是扬州人,爱珍也帮同照看,自己做雪花膏,做凡士林,着实有兴致。还做痧药水,每年夏天发到乡下去普施赠送,只觉上海的夏天,四处乡下的夏天,都有人意如新,如浴后轻衫纤缕见肌肤,闻得见汗香。(文章写到此,写出胡兰成卑琐相。为何?拿一个半路夫妻的前夫排场故事做炫文题目,里边尽是匍匐之意。何)

那痧药水,取名施道世,近似施德之济众水,为此被控诉,结果也官司还是这边赢。对方请的律师是名律师,这里早晨先去电话,叫他识相就不要出庭。他不领盆。等他从法庭出来,六月天纺绸长衫,油纸折扇,正要上汽车,忽一人手拎西瓜往他头上一阖,粪汁淋了他一头一脸,逃都来不及。不是那瘪三逃,是那名律师尴尬得逃都来不及。等他到家,又去电话问他味道好么,他夹起尾巴不敢再作声。这律师其后于战时也来吴家走动,有时打牌,爱珍想起前事忍不住要笑,但是他并不知。白相人做出来的事就是动不动又顽皮,只不作兴下流,所以上得台盘。

却说战前四宝夫妇本来日子过得像神仙,春夏秋冬像个春夏秋冬,过年过节像个过年过节,上海凡有新鲜东西上市,总是吴家先穿着吃用。这份人家的喜气是人来客去不断,各码头都有朋友。帮会里的白相人有道是三分钱游得十八省,凡到一个码头,你只要上茶楼,把茶壶茶杯依照一种摆法,自会得有人走过来动问,问你斫何山之柴,饮何江之水这一类的隐话,对答无错,他即会与你依辈份见礼,留你一宿两餐,赠你此去到下一码头的盘缠。小角色尚且如此,何况吴四宝。他每年清明去南通上坟,从京沪铁路乘火车,过江过坝搭船,一路都有学生子与弟兄淘等候接送,张宴高会。到得南通,故乡是故乡,父老子弟各各有好语,大家都得到他的好处。南通街有四宝的姊姊家,常来上海走动,到时到节送来南通的吐铁、银丝鱼、柿饼,还有是学生子送的。这些东西,爱珍都亲自点检,喜爱其有故乡的好意思,遂觉这里在上海住家亦是有根蒂,有花有叶的了。(胡兰成到底是宁波乡下人,羡慕街面人前风光摆显相,显出开裆破绽了。何)

爱珍也同四宝去上坟过。有爱珍一淘,光景又自不同,南通人夹道纵观,真所谓三月上坟看姣姣。《汉书》里李膺与郭林宗同舟,岸上来送者望之如天上人,也不必像李膺郭林宗的道德文章,却是人世寻常皆可以有这样的风光。他们大家都留心看这夫妇两个,女的怎样待男,男的怎样待女,这样的天上人,却又只是人世的礼义之人。爱珍是好比“小乔初嫁了”,来到这里是丈夫的根苗之地,不觉的对他更加爱惜,更加安心了。四宝是得意自己的家主婆,双双回来上坟,谒祠堂,会亲友,好像今天才发现爱珍是他的妻,时时刻刻照顾她,克尽男家新妇之礼。上坟去的阡陌上,上坟回来亲友的华堂张宴,皆只为这春风牡丹人。四宝说与爱珍:“回南通上坟,我一辈总不脱班,但后辈怕没有这样虔心,我与你百年之后即葬在上海,也为子孙近便。”他今正当极盛之时,却怎么就与爱珍说起死则同穴之事来?他的意思我晓得,是像古人说的:

罗衣起舞乱桃李,仍指南山松柏心。

但是古人好像并没有这样现成的句子,倒是我不知不觉杜撰出来的。

白相人的富贵荣华,是人爵而亦是天爵,非官非商,而自有福禄寿三星来照临,喜气如水。吴四宝夫妇是这样的无忧无虑,十分知足。这里叫人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其中男女耕作,黄发垂髫,并恰然自乐,民国世界的上海亦依然好比是这样。
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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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4 19:50:29 | 显示全部楼层
2006-11-1 08:41
瀛海三浅•良时燕婉

中日战争才起,东南迅即沦陷。四宝有个结拜弟兄陈光宗在湖南当师长,调来防守钱塘江。他与四宝顶要好,发下来的饷银都托四宝采办军需,四宝都是自己开汽车赴沪杭公路送去。及后撤退,要四宝跟去,四宝不去。那陈师长是因撤退时炸毁了钱塘江铁桥,被蒋委员长下手令枪毙了。

四宝在上海参加汪精卫的“和平运动”,七十六号奉丁默邨、李士群为头,初时主体却是四宝夫妇,所以阳气泼辣。四宝当警卫大队长,内里都是爱珍管事,那些卫士都怕吴太太,见了她个个乐于听命。无论七十六号的队长处长课长,上至丁李周佛海,旁及沪杭宁一带军队的司令官,如丁锡山程万里等师长,皆叫爱珍做大嫂或大阿姐。外头上海有身家财产之人,皆晓得这位吴太太重人情面子,

彼时汪精卫刚到上海,尚未在南京成立政府,重庆的人就来暗杀这边,这边七十六号亦袭击那边。第一次打《导报》,第二次打《大美晚报》,吴太太都同道去,因为说有女人可以顺经。吴太太一次还到丽都舞厅去踪迹对方的暗杀分子,她做这些,那里晓得利害,而宁只是青春的顽皮。她的眼睛最尖,只要看过照片,或说了有什么标记,她总不会失瞥或弄错人。李士群每赞赏说:“吴太太不做特工,还比受过特工训练的有本领。”但她只如《三笑姻缘》里的秋香,一个人被她在何处见过,她总记得起来,好厉害的一对俊眼。《诗经》里的“美目盼兮”,想不到原来亦是这样厉害的。

吴太太有一次真惊险。租界巡捕因误会冲突,向她的坐车开排枪射击,她随带的一个学生子保镖被弹而死,而她竟安然无恙。这事的起因还是林之江他们闯的祸。七十六号这班人坐汽车带手枪过租界,巡捕来查,他叫巡捕上车同到捕房去讲,焉知是开到林之江家里,给那巡捕结结实实的吃了一顿生活才释放。又或者是在钢甲保险汽车上通了电流,故意引惹巡捕上来喝令停车,用手来开车门要盘问,被电流一弹弹得老远,跌倒在地,等爬起来要开枪,那汽车已开走不见了。所以这回对吴太太的坐车如临大敌。

吴太太那天是出去看医生,还做头发。车子开到静安寺路大西路口,那里有英租界的巡捕堆叠沙袋为堡垒,盘查往来行人,上来喝令停车,要查手枪护照。吴太太叫保镖把枪交出,等回不怕捕房不送还。保镖不肯,说先生派我跟师娘为何事,枪被缴去,还有面子?正在争持,岂知那巡捕手里的枪就一声响,打着了保镖。吴太太看得分明,他倒是走火,并非存心。说时迟,那时快,保镖只叫得一声师娘,“叭!”的还过去一枪,那巡捕就倒在车轮边马路上死了,保镖是死在车上前座。当即别的巡捕都赶来向着汽车开枪,随后捕房出动应援的大队也赶到,一时枪弹如雨。

爱珍此时倒反神志清静。从前一二八之役,十九路军在上海抗战,虹口流弹乱飞,她的母亲说过,一个人只要心思正,子弹会来避人。爱珍想今生没有做过坏事,今天如要死于非命,那是前世的事。她坐汽车里端然不动,玻璃的碎片飞溅得她一身,她怕飞着眼睛,用手掩住脸。

这时却听见英国巡捕的一个头脑在说,车里是个妇人呢,想必已经死了,命令停止射击,他走近来看,却见是吴太太好好的坐在车里。当下正欲说话,却见沪西那边尘头起处,七十六号的大队人马赶来,是刚才有人看见回去报告,林之江一班狠将听说大嫂被人欺负,连机关枪都背下来,这边巡捕一见也紧张起来,两边展开阵势,要放排枪机关枪冲杀。吴太太赶快下得车来,扬手向自己人那边叫:“不可开枪,不然乱枪真要打死我了。你们把枪都缴给巡捕,这不是动打手的事,有外交可以讲。”众人依言,簇拥得吴太太回来。

四宝一见妻子无事回家来,赶快叫人去普善山庄施棺材二百具,一面在堂前点香烛谢神佛祖宗荫佑。一时四亲八眷,弟兄淘里与学生子都赶来慰问,看见吴太太的坐车弹痕如蜂窠,人竟会无恙,大家惊奇不置。就有沈小姐与弟媳妇及过房女儿等围随着吴太太,帮她整发换衣,把头发打开一抖散,豁朗朗都是玻璃层,大衣袋里一颗子弹,更不知是怎样进去的。此时偌大的吴公馆,黑压压的都是亲友与家人,连到没有隙地,吴太太且是不要休息,她两大碗饭一吃,只顾说刚才的情景。她的精神又好,说话的声音又响。她是正当人生得意的极盛期,便怎样的惊险也都成了是能干,是庆幸,得千人赞叹,万人倾听。

然后捕房亦派人来慰问。吴太太到工部局向那英国人政治部长大闹,必要工部局赔偿汽车,保镖与那巡捕一命对一命死了,但是保镖的出丧要在租界通过,由捕房致祭,以为谢罪。工部局只可一一答应,从此七十六号的人可以带武器过租界了。

翌年四宝做四十九晋一生日,与吴太太的生日,并在一起,摆酒唱戏做堂会三天,京戏荀慧生、麒麟童,越剧傅全香、姚水娟,及申曲的名角都到,酒席总有几百桌。正当三月初,爱珍穿一件酱色的旗袍,胸襟佩一朵牡丹花,她的人就像春风牡丹,刚开到八分,没有遮拦,而自然含蓄不尽。她首饰亦不多戴,只带一只钻戒,二十克拉。华堂张宴,她来到人前那股风头谁亦不及。别人的富贵多是限于一格,惟有吴家的是上自王侯将相,下至负贩走卒的人世风光无际。

四宝夫妇待李士群夫妇要算得尽心。李士群的太太叶吉卿样样都要她为能,样样都要她为先,吴太太都让让她。不为怕她,不为有所贪图,而只为世人有各式各样,吴太太待人,好比是江河之水曲折贴地而流,却也不觉得自己有何委屈难伸,做人本来是要这样才有深意。饶是这样,李太太还要妒忌,因为无论李士群有怎样的权力,叶吉卿亦妻以夫贵,总比不得吴四宝夫妇在上海人头上的风光。吴太太待李士群,亦像待李太太的贴心贴意,士群凡托她做一桩什么事,她都爽爽气气,切实有信义。故此李士群非常看重她,况且士群也要算得是个英雄,他倒真是欢喜吴太太的。可是爱珍这个人依然好像她十七八岁时的一片光明迷离,着不得男女之爱,而且她调皮,看见不对会得脱身。亦因她待士群的亲情敬意,正能克邪。

后年李士群毒杀吴四宝,像赵匡胤天下成了,就来斩郑子明。一次潘三省做生日,摆酒做戏,陈公博周佛海丁李等都到,丁默邨上戏台扮吕布,唱了《白门楼》,必要吴太太也上台,吴太太就演了《贺后骂殿》,李士群在台下看了,有动于心,与人说吴太太真厉害,她还骂人。而我倒是想起了白蛇娘娘与法海之事,那法海和尚只为盗憎主人,物恶其上,佘爱珍好像白蛇娘娘的妖气,李士群可是虽有天兵天将亦无意思,上海人头上的风光还是于他无份。爱珍这样强烈的人,四宝会遭此大变,她当下像孟姜女哭万杞梁,险不哭倒了长城,但是她能忍。

爱珍自此只是无思无虑,无忧无愁的过日子,学起唱京戏。她是唱小生,起四郎探母里的杨宗保。小生的嗓子似生似旦,是年轻人初初男女分界,使人不觉得他的富贵,而只觉得他的清华,不觉得他的权力,而只觉得他的英气。众人都惊异,吴太太怎么初学就唱得这样好法。

那时吴太太也有个男朋友,是在重庆系银行做事的。常买衣料送吴太太,他上写字间落写字间,行动都打电话报告,三日两朝来吴公馆。那人是有太太的,那太太也是爱珍的女友,明知是不可能的,连握手都没有过,吴太太却也心喜,一种私情,仿佛只是晨起梳妆好了,自己身上的一股香气。她就索性只是糊里糊涂游玩过日子,南京镇江她都去玩了。

她也到过南京丹凤街石婆婆巷来看我。那时我家里可是简单得像中学教员的一样,记得是春天,忽一日下午吴太太带了她的女侍从沈小姐来到,我又喜欢,又敬重,只觉得这样的客厅与她诸般不宜,连没有留她多坐一回。镇江是吴太太有学生子在当地方官,接师娘在他家里住了两日,镇江的风俗大约像苏州,早晨莲子桂圆白木耳燕窝,点心要上好几道。午饭有一种银丝鱼,透明如水。爱珍是丈夫在时享丈夫的福,丈夫不在了亦还有本身之福。

彼时吴太太这样糊里糊涂过的日子,好比李白的《乌栖曲》: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壶金剑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

这首诗虽然是戒荒淫,却与“山中无甲子”一样,有悠悠人世,千秋万岁之感。

而后来是不知何年代,忽然抗战胜利了。重庆的人回来办汉奸,把她也下狱,抄没财产。

吴太太获释到香港,头年住在李小宝家。是九龙广东街店面房子,楼下开上海百货公司,都是小宝的一班阿侄外甥在管账。小宝夫妇叫吴太太继娘,亲热义气的不得了。

李小宝原是上海白相人,在香港仍干他白相人的营生,虽然此地不比在上海,并无根底财产,亦名气好像火发的烘烘响。他极爱朋友,凡朋友开口,他送钱来得个快。他就是糊涂,人家来与他商量什么,他都答“好呀!”不去考虑这件事的轻重大小,行得行不得,连继娘在旁看着也要气他。他是重情面,不能拒却,且他是个无思无虑,天坍下来当棉被盖的人。在他看来,天下无阻难之事,样样东西都崭新,惟有要他拒却,说一声不好,这才是最最为难。他也是南人北相,生得长大,他的头脸是虎形,虎眉高吊,虎口咧开,笑眯眯的带点滑稽。

小宝的女人名叫蓉然,比小宝小十五岁,继娘叫她小妹妹。生得高个子,奥凸脸,歌星周璇与简太太也是奥凸脸,所以拍起照相来都上照。小妹妹心思好,就只性子急,不大会理事情,顶会买东西,不晓得心疼钱,自己开汽车请继娘去浅水湾吃海鲜,到海边游泳场赶热闹。还有是去青山。她自己无事,夜里开汽车摆渡到皇后道去听唱申傩。她还是旧式脑筋,妇人以丈夫为天,世界就都安定,她有小宝这个丈夫,况又她比丈夫年纪小,落得凡事有丈夫作主,她连趁丈夫在风头上,私蓄一点钱下来亦不会。她待继娘,还比亲生的女儿孝顺,待堃生就好比嫡亲姊弟,惟对咪咪她着实吃醋。妇人本来是像小宝女人的只要敬重丈夫,孝顺继娘就好,不必显能的。后年小宝在日本出了事情,在狱三年,他太太在香港澳门,钱没有钱,苦得不得了,然而好像京戏里的正旦落难,苦得有情有义,到底被她等着了丈夫释放回来。女子无才便是德,有爷娘有丈夫,她是不需要才,她的人生就好像一袭新衣珍藏在箱子里,一旦有事拿出来穿,都是新的。妇人无才是元气保存,男人如宝刀易折,存亡续绝时要靠妇人,她第一不可因平时的才干把人生先来疲败用旧了。

翌年吴太太自要搬到加宁公寓,小宝按月送去开销港币一千元,蓉然仍晨昏去定省,看需要什么就买了送过来。她自己爱的就是穿衣,见有好料子要剪,总先拣继娘所喜欢,买了给继娘的,然后买给她自己的。她的待人就是心思真。吴太太五十岁生日,就是小宝夫妇在香港给她做的,摆酒开戏,还有邓国庆也来变戏法给师娘上寿,邓国庆原是吴四宝的学生子,带了一副班底刚在南洋出演魔术后回港。吴太太在香港还有若干学生与过房女儿,过房女儿中有的还着实得法,小宝又有他新收的一班学生子,此外逃到香港来的上海帮中有钱人,谁不知道吴太太,而且李小宝在香港吃得开,他们就都来凑热闹,依照辈份,纷纷磕头拜寿,作揖道喜,礼堂上福禄寿三星高照,龙凤烛高烧,照着正中红缎子上缀的金纸大寿字,今天的吴太太依然是人上之人。

第三年,小宝必要租了半山房子,请继娘去住,房租就要港币一千三百元,而且那边的房子也不回掉,你想要多少开销。白相人就是讲阔,尤其小宝,他也不知人事艰难,他也不知物力艰难,不管他是小时贫穷,靠奋斗靠运气才有今天的,这种不知艰难其实是他的元气。人的元气若能如天,天即是不知人事与物力的艰难的。抗战胜利之后,小宝也逃过难,其后且在日本吃过官司,他都精神上不受打击,没有一点疲倦萎靡,脾气也终是不改,叫人拿他无法。彼时尽管有继娘在旁提醒他,教他要有个分寸,有些事代他回断了,但是也无用。吴太太且也不想如此,因为做人是各人自做的,小宝又不是三岁两岁,所以还是另外住开清爽。

小宝夫妇当然孝敬吴太太,而亦是吴太太待他们好。吴太太来香港时多少带有一点首饰,卖了将款子就帮助小宝,起初小宝也是没有什么钱的。拿钱帮忙,容易弄到感激而不欢喜,要像吴太太与小宝夫妇的感激欢喜,真也难得。吴太太拿钱帮小宝,小宝夫妇亦送来吴太太的开销,且买东西来孝敬,若要算起来,无形中有一种两不吃亏,虽然吴太太还给的多些,所以都不是无功受禄。好比张爱玲,我与她为夫妇一场,钱上头我先给她用的与她后来给我用的,差不多是平打平,虽然她给我的还稍许多些,当然两人都没有计算到这个,却仿佛是天意。吴太太与小宝夫妇的来去,双方都是有人情华丽。所以亦是白相人最晓得,那一边都不可以有德色,若有德色,那就是不写意了。

吴太太在香港三年,仍是打打牌,百无心事,过的日子如花如水。这里也有一班太太小姐们你抢我夺的只要与她在一淘,喜爱她烧的小菜,喜爱她的人华丽爽气。简太太从美国回来过香港,与吴太太相叙,她不喜住在美国。

却说吴太太到香港的翌年春天,我也到香港。我一听说吴太太就在广东街,当晚去访她,好像不知有多少话要说,见李小宝那里人多,我要她去到我住的旅馆里看看。而她竟肯去我处,我实在感激欢喜。在旅馆房里,先是两人坐着说话,真真是久违了,我不禁执她的手,蹲下身去,脸贴在她膝上。随后我就送她回去。我滞在香港凡五个月,但是去见吴太太也只有三四回,我因方在穷途,不肯向她表示知己。

及我要密航来日本,熊太太拿给我一件她的皮大衣,教我托吴太太以二百美金卖掉,就做我的路费。大衣在吴太太处搁了几天,说没有人要买,仍拿回去。我只得向吴太太开口,请她帮忙钱,她叫我翌日去。翌日我去了,吴太太在梳头,我坐在旁边听她分说她的环境不比从前,她给了我港币二百元。我好像弟弟对姊姊的听话。人家说李小宝如何吃得开,你请吴太太帮忙,她一定有办法的,但我相信吴太太。后来那路费仍是熊太太给了六百元,另外一个人帮了四百元,合起一千二百元港币,才得成行。

两年后吴太太来日本,住了两个月又回香港,她临走前一天我才接得她的信,心里一惊喜,当即到新宿去看她,路上转来转去总有一小时,寻不见她的住处,已经打算作罢了,却见路边有警察岗位,试问问看,岂知就在近头。所以人之相与,仿佛有天意,我若这次寻不着,就不会再去,吴太太不会再写信,以后的一段姻缘也就没有了。

冬天吴太太又来日本,李小宝亦来,住在新宿一起。我大约一星期去看吴太太一次,她那里人多,我和他人不大打招呼,乃至和吴太太我亦不托熟,心里想她烧的好菜,但是没有要过。惟一次我与小宝说起粽子,正值旧历过年,除夕吴太太在灶间裹粽子,裹好了就来蒸熟它,直到夜深,他人都睡了,惟我陪她。中国人夫妇就是生在这种过年过节家人的亲情里,不另外有爱情,但眼前这位吴太太不是我的妻,也该是我的姊姊。

翌年春天,我与爱珍遂成了夫妇。这回我的表示竟是蹩脚得要命。那天我从清水市回东京,当即去看吴太太,下午好天气,家里没有他人。我向吴太太叹了一气,说道:“火车经过铁桥,我望着河水,当下竟起了自杀之意。”男人追求女人说要自杀,最是可厌可笑,我也说时自己明明觉得在装腔,如今提起,浑身汗毛管还要竖起。爱珍听我这样说,她倒是当即承认。说道:“你不可这样,我今后还要望你呢。”她本来最会这样的拿话劝人,说的又安详又明达,可是此刻她不觉脸上微红,眼睛里泛着笑意。随后她伏在桌上写信,见了我回过脸来,乜起一只眼睛,停笔对我一笑,完全是小女孩的顽皮。我就起了不良之心,在客厅里追逐她,好像捉迷藏,她着实难被收伏。

结了婚头两年里,我与爱珍叮叮对对不绝。本来我一人租住在日本人家,非常之清,现在却好比落了凡尘,而且她依然不听我的话。我今才知道爱珍在香港时的风光,这都是她自己说起来的,不防我听了会多心,她这样一个聪明人,竟会这样的糊涂。我想起她给我的路费二百港币,当然要不乐。钱是小事,枉为我当她是知己,原来她不了解我,从来亦没有看重过我。她这样的对我无心,焉知倒是与我成了夫妇。恰如说的:

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

但是后来我心境平和了,觉得夫妇姻缘只是无心的会意一笑,这原来也非常好。

而爱珍亦不到得那样的无知觉,早在上海她家里时,但凡众人中有我,虽然与众人一样,虽然亦不走近她。她总觉得我与众人相异,而与她是这样的相近。我提起从前,爱珍道:“你是有太太的。我想你的脾气与我也合不来。我又想你不够魄力。”我问她怎见得我无魄力?她道:“本来与我说要去重庆,后来却没有去。”但我不去其实是我的倔强。我说:“所以你不晓得我。”又要不乐起来。爱珍却不理。她道:“这些年来我每见你,是也有些避你的意思。”

爱珍见我常常发脾气,她亦不对嘴,惟一次她临摹《麻姑仙坛记》学字,写写又不依照碑帖了,我见她是写的:“穿破十条裙,不知丈夫心。”


2006-11-1 08:42
瀛海三浅•良时燕婉

我自从与爱珍结婚,真是谪堕了红尘。爱珍在日本吃了三次官司,一次为违反入国管理法令被拘留,还有两次是受李小宝麻药嫌疑的连累被拘留,结果都无事出来了,而我所受的惊恐,彼时简直像被五雷击顶。我又哀痛,又发怒,经过此番,还比经过政治亡命更为看破了浮世。并非厌烦了,觉得没有意思了,而是人生实在庄严,断绝戏论。

我与爱珍虽已成亲,但她还是强者,未必就肯嫁我,我亦未必待要怎样。她仍住在新宿,我仍住在奥泽,隔几天我去看她一次。若不是因李小宝的官司牵累,及其后的生活艰难,使我与爱珍两相扶助,恐怕到今天还各不相干。原来夫妇的相敬爱,亦是生于义气。

爱珍住在新宿,是李小宝租的房子。爱珍是看在小妹妹面上,说起来她男人单身在外,做继娘的岂有个不照应他的。小宝与之来往的几个人我看样子不像,一日向爱珍直言了。爱珍听了我的话,也在另觅住居要迁出,与小宝分开。可惜迟得一步,李小宝因麻药下狱,爱珍因同住在一家,亦被逮捕调查。我向来懒怕动的人亦只得四出奔走,到拘留所送饭,到检察厅,到麻药课。如此一回又一回,连同到入国管理局,回回都是感情激动。虽然结果无事,但是那两三年里,有几个强调刺激的出版物还到时候又把爱珍的假名来登一登,有一个杂志《全貌》,且说到了我头上来。

爱珍前次被拘捕调查,还说是自己亦有不好,不该与小宝住在一起,但后来一次连一点因头都没有,也拿她关了二十天,爱珍气得哭了。中国妇人本来激烈,我是爱珍一哭就会起杀心。

爱珍被拘留时,一日我行至日比谷,春阳里街上的电车与前面层层大厦,紫气 ,如蓬莱仙境,可是我想着爱珍,唉了一声,不觉停下脚步,面前的街景就像雷峰塔的摇了两摇,因为白蛇娘娘被镇之故。京戏里落难之人穿的褴褛衣裳,亦是簇新的缎子质地,原来人的贵重,果然是这样的。

我去拘留所面会,爱珍被一个警察开她出来,在铁栅窗里坐下,那种派头,亦好比是在画堂前,于鼓乐中行步,于众宾上头就坐。爱珍是后来她在店里卖酒,立在柜台里与使用人一起,亦风神仍如当年,她的华丽贵气是天生在骨子里。这样的人,不是天所能富贵贫贱她。

爱珍在日本的遭遇,好比是有麟游于鲁,鲁人不知,锄而杀之,孔子往视之,曰:麟也,为之掩泣。真幸喜爱珍依然无恙。后来一回是爱珍在福生刚刚开了一间酒吧,夜里正上市,麻药课忽又来了二三十人,把酒吧抄查得沸沸扬扬,像风雨无情,摧了蜘蛛辛苦织成的网,她只说:“可怜呀,可怜呀!”而我在东京,翌日才知情,到麻药课办公厅去探望,她见了我纷纷泪落悲怒激越,当着麻药课的诸众向我说:“我是最爱体面的人呀,他们为什么几次要拉破我的体面!”可是官司过后,她随又如常,做事有心有想。她进来房里,把账本与钱钞一放,冲过来一跃扑到我身上,双手抱住我的项颈,身体悬空荡起。这是她老做,她的人又大,我险不被扑倒,笑喝:“好啦,不行!不行!”可是今又见她这样顽皮,我心里喜慰,不禁要流泪,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的脸,这回她瘦了好些。

许多事情只能说是时运,大约我交进四十九岁是大败流年,那年春天我、爱珍、李小宝及士奎夫妇游日光,我与爱珍新为夫妇,是我拗气,她要我同拜观音菩萨我不拜。五月小宝就出事,以来两三年,诸般顺经,但也官司到底过去了,连小宝也保释回澳门去了。

小宝还是那副老样子,一点不改,他这人还是有窜头的。他不及前辈吴四宝,是四宝比他心思细,调皮的地方比他调皮,要紧关头比他信实稳重。李小宝这回是上了别人的当,而且有些地方变得不写意,似乎继娘还欠待他好。但爱珍仍给他设法了保释的费用及买飞机票的钱,然后叫堃生通知小宝女人不用来信,有点像一刀两断。爱珍是自己待人如何,不愿明心迹。了解不了解是人家的事。做人本来各有自身庄严,爱珍又不是想要靠傍他人。简太太与可成生前那样敬重爱珍,那样深的交情,这对夫妇若在,晓得今天爱珍的艰难,帮忙闲话一句,但是爱珍也没有想到这些上头来重新惋惜。对于知己尚且如此,对于不知己,她是更譬得开。她只是做事有手脚,待人全始全终,若觉得不好相与,就此后少来往,不像我的决裂。她是好比天无绝人之路。所以人家后来回头想想还是她好。

爱珍算得小心谨慎,但还是招了这些麻烦,这只可以说是她的命,谁叫她生得这样调皮呢。她道:别的也都罢了,我只求老佛爷保佑老公,也教俺夫妻们自己有一宅房子,可以做份人家。她给我誊清了《山河岁月》的原稿。她服侍了我割盲肠。她为与我两人可以生活,去开了一个酒吧。

那年六月里我患盲肠炎,住在下高井户秋田外科病院十日,都是爱珍服侍,还有咪咪小女儿也晓得服侍爷。咪咪是一年前才由池田带她从香港来日本。来秋田病院的患者都是割盲肠。我住楼上单人房间,楼下是普通房间,热闹如许多人家同住,来看护的家族你也淘米洗菜,我也炊茶买水,爱珍每下去见了,都说与我听。楼下那些病人割过盲肠第三天就在吃粥,第五天已在吃饭,家人在整治给病人吃的肴馔,简直没有禁忌,爱珍都一一看在眼里。她是于他人的事有心有想,前住在新宿时与她游御苑,她也是看花的少,看人的多,在她是世人皆成风景。本来大学里说的在亲民,也就是爱珍这样的,所以世人亦与她亲,有朝一日回上海,她还是顷刻之间叫得应千人万人的。

我先在家里肚痛,还对爱珍犟,说哪里就会是盲肠炎了,所以送病院迟了,手术后变成肠胃麻痹,到第五天始喝米汤,第七天始吃粥,头几天肠里的瓦斯放不出来,昼夜喊痛,简直危殆,输了三次血。我向来对于病是硬汉,这回因有爱珍,我还是不逞英雄,宁可做小孩,爱珍说我是一点也吃亏不起的。

疾病本来雾数,又正值黄梅天,阴多晴少,好得爱珍不忌便溺污秽,她把凡百收拾得烁清,病房里也好像一分新做人家。谁说世路穷蹙,不看看爱珍的做人响亮,做事山鸣谷应?她为服侍我,人都瘦了一壳,但我亦不怎样感激,因两人皆没有忧患苦相。及退了病院回家,先一日爱珍已把家里洒扫布置得眼目清亮,床被单都洗过,好像是做了官回来,马腾人喧。

爱珍多有得意。如一次六月天,她热烈欢喜的告诉我:“刚才我去后园,捧着一面盆湿衣裳要晒,穿着一双木屐,雨后泥地一滑,半个身体都已经倾倒过去了,心里一震,赶忙把脚收住,仍旧给我站住了。”我听了亦觉果然应该称能。爱珍又多有诧异。如一次春天,她对我说了又说:“店里窗前小院里的草木都爆青了!过得一夜看看,雨后都爆青了!”一交春天,爱珍的人亦好像那草木。

自与爱珍结婚,我这里就常有女子来往。一个是应小姐,她在香港开有一间小店,卖日本的小些头东西,如饰物人形之类,来日本是为办货。应小姐原是我的前妻,昔年为了张爱玲,发脾气离了我。她是个柔和硬气人,待人心思好,我问了她的别后种种,彼此敬重,如兄弟姊妹的亲。她今年还只三十二岁,她的人品与相貌,好比一朵白芍药。我一生就是对好人叛逆,对应,对爱玲。可是我也不悔。与应小姐是天上人间重相见,该是悲喜都净,但她这样来做做客,我随又会言语冲突起来,好好的一句话,我也会肝阳火旺。应小姐与爱珍说起我时,倒是她们两人越发成了知己。

应小姐说起兰成的脾气至今不改,爱珍道:“所以我与他还是分开住两处的好,若住在一起,总是叮叮对对,不得和顺。”其实我与爱珍经过重重风浪,两人成了一条性命,也该可以悟彻了,岂知不然,虽现在我对爱珍,亦她的有些地方使我一时难以承认,乃至不乐,乃至不安。原来谁也不能怪谁,不知又是谁像曹操的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叫人与之相处不惯。爱珍笑道:“我不能浓妆,从前上海一班太太小姐们吵着把我打扮来试过,我本来皮肤白,脸如银盆,再擦粉就像曹操司马懿,叫人汗毛都竖起来。再点胭脂,也不知是俗气,也不知是火气,总之煞杀人。”她倒也自己晓得。

这一晌我起得早,今晨五时起来,出去散步,松原町人家都还关着门,路上清清的,只有一个送牛奶的骑单车走过,又一个收拉圾的推着车子走过,我心里都对之敬重。路灯还是煌煌的,灯柱下钉有小小一块牌,写道:“电是国之宝,昼间请关熄。”我读了不知如何有一种太平时世的感觉。我就一路把灯关熄过去,大约也关熄了四五十盏,我成了熄灯行者了。

回来在观音像前点香。观音于我或者只是陌路之人,便相识亦不过如同朋友,而我因是中国文明里出身,也许还有比她高的地方,可是我亦仍旧拜拜。观音的本色是《法华经》里的,但来到中国,她就成了另有一种人情世故的好。可比是我现在对着爱珍,即是对着天下人。

随后吃过早饭,我伸纸提笔待要写些什么,却睨见爱珍收拾好了厨下,在倒茶吃,我道:“啊哟睐,我的老婆好能干,自己会得倒茶吃!”爱珍笑骂道:“十三点!”

我就索性不写文章,只顾看爱珍。我说爱珍是挥雉鸡毛的强盗婆,爱珍道:“那么你不去叫小周来?”我说小周大约是彼时就到朝鲜战场当看护妇去了。她不会来见我,如同我不会再去找一枝,是因为尊重。爱珍又问我不找爱玲回来?我答不找她。爱珍道:“也许爱玲来找你呢?”我说她必不找我的。爱珍笑道:“可见做你老婆的个个都是红眼睛,绿眉毛,要算秀美最良善,但她也是个会蛮来的,总不单单我是强盗婆。”

焉知新近收到爱玲写来的一张明信片,是由池田转来的,信里并无别话,连上下款亦不署。只写:

手边如有《战难和亦不易》、《文明的传统》等书(《山河岁月》除外),能否暂借数月作参考?请寄(底下是英文,她在美国的地址与姓名)。

当时我接信在手里,认那笔迹,几乎不信真是她写的。她晓得池田的住址,是前年池田去香港时留下的。那次池田行前,我搁在心里许多天,到底只说得一句:“你到香港可以去看看张爱玲。”此外我也无信,也无话。而池田去了回来,我亦不问,他亦总不提起。又过了数月,我才淡然地问了一声,他说没有见到。我也知道爱玲不会见他。她今信里说的两本书,是我以前在《中华日报》与《大楚报》的社论集。

我把信给爱珍看了,爱珍先头一呆,但随即替我欢喜,她一向只把我当作是她的,此刻不知怎的,她忽然欢喜看我是天下人的。她催我写回信,催了几遍,我写了,附在信里还有我新近的照相。我信里写道:

爱玲:
《战难和亦不易》与《文明的传统》二书手边没有,惟《今生今世》大约于下月底可付印,出版后寄与你。《今生今世》是来日本后所写。收到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岁月》与《赤地之恋》来比并着又看了一遍,所以回信迟了。
兰成

《赤地之恋》与《秧歌》皆是爱玲离开大陆到香港后写的小说。我读自己的文章时,以为已经比她好了,及读她的,还是觉得不可及。《山河岁月》是香港小报曾提到有人以此书问张爱玲,她不置一辞,我知道她的心思。但我总也不见得就输给她,所以才爱玲的来信使我感激。我而且能想像,爱玲见我的回信里说到把她的文章与我的比并着来看,她必定也有点慌,让她慌慌也好,因为她太厉害了。

可是爱珍也好笑,她只管催我劝我,要我与张小姐赔个小心,重新和好。她说她要写封信去也劝劝张小姐,当真她就写了,我一看信稿,简直想也想不到,我必不许她去寄。爱珍本来辣手辣脚,她对我与一枝的事,丝毫没有容让。爱珍亦反对小周,说她做人道理上头有大不是。她道:“你若尚存有再见小周之心,现摆着爱珍,劝你快快息了此念!”爱珍是丈夫有了她,即不能再有别人的。惟有对秀美是作别论。她道:“秀美与你是患难交亲,她若来时,我可以答应,但是你也莫想再见我了。”可是这回爱玲一来信,我未糊涂,她倒先糊涂了。她这样的真心真意,我问你不吃醋?她道:“吃醋看地方,你与张小姐是应该在一起的,两人都会写文章,多好!”我说爱玲也不会来,她若来了,你怎样呢?她道:“那时我就与你‘哟霞那拉!’”问她如此不心里难受?她答也不难受。中国人真是个理智的民族,爱珍便是连感情都成为理性的干净。

《今生今世》付印了十个月,上卷才得出版,我快快寄去美国,又写了信去。但是爱玲都无回信。想必是因为我不好,寄书就只寄书罢了,却在信里写了夹七夹八的话去撩她。原来我每到百货公司看看日本妇人的和服,就会想着爱玲,对于日本的海鲜也是,自从接到她的信之后,更还有折花赠远之意,但是又不当真。我信里虽没有多说什么,可是很分明。原来有一种境界,是无用避忌,而亦着不得算计图谋的。

爱珍笑道:“你呀,是要爱玲这样对付你。想起你对人家绝情绝义,不知有几何可恶!”但是她教我写信寄书时用双挂号,爱玲接到了总得在回单上签字。我惟说都不是为这些,因问:“你若换了她,也写回信不写呢?”爱珍道:“当然不写。其实呢?她想来想去,这封回信也难写。”

可是回信到底来了。写的是:

兰成: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著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爱玲
十二月廿七

我看了只觉一点法子亦没有。马上也给爱珍看了,爱珍诧异道:“果然厉害!”随即笑起来,说:“该!该!她叫你不要误会,以为她有心思朝着你了。她告诉你信与书都收到的,《今生今世》下卷等出版了仍请你寄去。嘿!她就是不写信与你了。你这人本来是也理睬你不得!”她这样的单是照信里的话叙述一遍,也不知是因为晌午好天气之故,还是别的什么之故,即刻那信里的话都成了是忠厚平正的了。

爱珍道:“但是你偏去撩她,写信与她,你说我没有误会呀,你自己不要多心,我们来做个学问上头的朋友,你说好不好呀?”我接口道:“两人写文章可以有进步呀!”爱珍道:“是呀,你就这样撩她,你说我是要向你请教请教学问呀,且看她如何说。”我道:“她也不如何说,单是我写信去,她一概不看。”爱珍道:“不会的。”我道:“怎么不会,你做女儿时,人家写来求爱信,你就一概不看。”爱珍道:“你与爱玲的情形不同。”

我亦不辩,因道:“上次我写去的信里就有撩爱玲,我说她可比九天玄女娘娘,我是从她得了无字天书,就自己会得用兵布阵,写文章好过她了。我这样撩她。”爱珍道:“你还可以信里请她来日本看樱花。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只当没有收到这封信,越发写信去撩她。”这简直是无赖,我虽不依着做,可是真好。

我与爱玲的事,本来是可以这样的没有禁忌,不用郑重认真到要来保存神圣的记忆,亦不用害怕提起会碰痛伤口。后来隔了许多日子,一次爱珍问我:“你到底有没有写信去给爱玲?”我道:“不写。只等书下卷出版了寄去给她,总之现在信是不写。”爱珍正容道:“你这说得是。而你与爱玲,亦实在是两人都好。”

旧历正月十五夜,在松原町,月明如昼,我倚楼窗口看月亮。生在这天下世界,随来的将是一个采取大决断的时代,但今天的日子还是且来思省。前此还住在一枝家里的时候,一晚也是这样的月亮好得不得了,我作了一首唱词,当它是山西大同女子配了弦索唱的。词曰:

晴空万里无云,冰轮皎洁。
人间此时,一似那高山大海无有碑碣。
正多少平平淡淡的悲欢离合。
这里是天地之初,真切事转觉惝怳难说。
重耳奔狄,昭君出塞,当年亦只谦抑。
他们各尽人事,忧喜自知。
如此时人,如此时月。
却为何爱玲你呀,恁使我意气感激。
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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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8 08:57:2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买到过此书,间或的看了些章节.

书名就有沧桑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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