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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农民调查报告[小说版](ZT,作者叶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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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盗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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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1 11:19: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1 、
王远到镇上开会,完事后在镇政府门口买了两斤莱阳梨。李是凡喜欢吃这个东西。往年在位的时候,有办事者投其所好,常专门弄来这个东西送给老人。
天热。老人在福利院门口树阴下乘凉。看见王远,招招手。王远说看我给你买了什么?说着扬了扬手里的大塑料袋。老人笑笑,说昨儿个李书记还让刘秘书给送来一袋子呢,你又买,岂不浪费。王远说你慢慢吃呗,谁叫你好这一口呢。
李是凡起身,说我去给你拿个板凳。王远拉住他,说不用,我蹲会儿,说会儿话就走。老人坐下来,问村里没什么事情吧。王远说这不麦收刚完,李书记开个会总结总结么,顺便把今年夏粮的事布置了。
麦收顺利吗?
伤了个人,酒后操作机器,绞了胳膊。
不算小事情啊。李书记批评了?
会上没说,私下里跟我说了,也没批评,就说以后注意。今年主要是曹东风他们弄的,我没太上心。
你是村支书,该上上心。那个扶贫项目怎么样了?听李书记说别的村搞得很不错?
小李庄不行。村委会改选以来第一件大事没办好。通知是我下的,主要是曹东风抓的这件事。他年轻气盛,没什么经验,锉锉他也好!
你们斗点子,大家伙岂不苦了。
也没斗什么点子。我也不想干了,坚持完这一年,我就退了。年纪一大,心有余而力不足,力不从心呢。
也好啊。
两个人沉默下来,看来来往往的车辆。满路上都是超载的大型货车。老人指指到处都是坑洼的国道,慢悠悠地说这路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车辆了,该修修了。
王远到家屁股还没坐稳,就看见李秀英慌慌张张从外面跑来,进门就咋呼:不好了,老头子,华儿病了,看了两天也不好,张贵说是吓着了。
华儿是王远的小孙子,刚两岁半。
王远说张贵不能看,那赶紧到镇医院去啊。李秀英说,我找了个跳大神的神婆来。王远说,胡闹!我去看看。
远远地看见两个儿子站在大门外,抽着烟,说着什么。看见老爹,两个人迎上来。王远问你们两个怎么站在外面?小儿子说张贵家的不让男人靠近院子,说是院子里有个女鬼。王远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他说,进去,都进去。张贵家的净胡说,他们俩口子一个看阳,一个看阴,这阴阳两界的钱都让他们赚了!
一院子的乌烟瘴气。
屋里不知烧了什么东西,还没进去,王远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张贵家的在那里挥舞着一把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在屋里转圈。两个儿媳妇在那里站着,动也不敢动。王远刚要说话,被大儿子制止了。几个人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
突然,张贵家的停了下来,瞪大了眼睛。她紧紧盯着王远,大声呵斥道:好个女鬼,我看见你了,还不快来送死!说着,一剑向王远身后刺去。
王远吓得目瞪口呆。
桃木剑从王远的脖子旁边穿过,却什么也没有刺到。再看张贵家的,一脸的肃然。她像是被施了魔法,定定站在那里,过了老大一会儿,才长舒了一口气,说:她跑了,她被我的桃木剑刺伤了。都怨你们这三个男人,不让你们进来你们偏要进来!
王远惊魂未定,不敢说话。
两个儿子和儿媳肃然起敬地看着张贵家的,问孩子的病能好吗?
张贵家的边收拾她的桃木剑边说,保准能好,那个女鬼被我赶跑了,孩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2 、
孩子果然慢慢好起来,第二天就能满院子跑了。王远看着活蹦乱跳的孙子,心说果真有缠人的女鬼不成。他想起了翠香在村西深井里淹死的大女儿,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莫非是她?这不可能,这个世上真的有鬼魂存在?人死后真的能转世投胎?不可能不可能。都说人死如灯灭,哪里有什么鬼魂?可偏偏小孙子的病让张贵家的治好了!怪事!
王远在家里躺了一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起来让李秀英煮了点饭,胡乱吃了一点就去了大队部。该说说交公粮的事情了。这夏粮是镇上的主要收入,一年的重头戏。现在农民越来越没有交公粮的积极性了,上面虽然有文件规定不给农民打白条,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下面有下面的难处。
镇粮所这几年干脆连白条也不给农民打了,反正是不给钱,打了也没有用处,那还不如不打呢。农民渐渐也习惯了,把粮食交上去也不再要什么条子了。什么事情一习惯了就好了,习惯就是合理。农民老实啊,只要让他们吃饱饭,有不落补丁的衣服穿,他们就知足了,农民啊!
正因为这个现实的情况,镇上今年要求各村直接让农民把公粮送到大队部,镇里组织车辆到各村集中收缴。
尽管这样,每年的夏粮总是最难办最让村干部们头疼的事情。村里总有那么几个“钉子户”不愿意交公粮。你就是说破了嘴皮子也不交,有一年镇里下了决心,让派出所组织了一支队伍,专门整治各村的“钉子户”。结果引起民愤,写检举信,到省里上访,还差点上了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从那时候开始,再也不敢对不交粮的个别户来硬的了。对于不交粮的“钉子户”,镇里要求还是由村干部来做工作,务必保证夏粮的如数上缴。
板子还是打在村干部屁股上。
王远干了几十年的村支书,知道收缴公粮的难处。这样向农民伸手的事主要还是靠人情事理,来硬的不光没有用处,还会引起村民的反感,于事无补。
今年的夏粮收缴也许比往年要好一点,一是粮食丰产丰收,二是曹东风他们是新手,在情感上和村民们靠得近一点。像所有的男人都是好哄的一样,只要女人用心。农民也是需要哄的,哄好了,什么都好说,哄不好,一切免谈!
干部们到齐了。
不用王远说,大家也知道是为了交公粮的事。年年都是老一套,无非是村干部带个头,然后分分工,去做“钉子户”的工作。村干部中有和钉子户是一个家族的,谁就负责这一户。为了更有针对性,把“钉子户”又分成“重点钉子户”、“一般钉子户”两种。原则上“重点钉子户”能争取就争取,不能就算,人数也不多,就那么一两家。但是“一般钉子户”一定要保证争取过来,先让吴计划他们去做做工作,不行,支书和村长再去。
其实,每年的“钉子户”也就是那么几户。他们不是和个别村干部有过节,就是确实有困难,最厉害的是那些对政府有意见的户,他铁了心不交,你没有好办法,说也说不过他。
3 、
让刘青松没想到的是刘秋明今年也会成为小李庄的“钉子户”,而且还是“重点钉子户”。谁说他也不交,他说就是镇长来也不交。
往年刘秋明交公粮是很积极的,他的地本来就不多。按照他的情况,种不种地都无所谓,他和蔡琴两个人都有工资,根本用不着从土里刨食。可他愿意种,村里考虑到他们也是在村里扎根半辈子了,老村长在的时候,分给了他们两亩水田。
现在他竟然不愿意交公粮了!
刘青松开始以为刘秋明可能是因为和王远两个儿子打架的事,找他一谈,才知道他还有别的想法。他说他早就不想交“皇粮”了,他把公粮说成皇粮,说是说习惯了。这么多腐败干部,哪朝哪代都没有,连小小的村支书都这么腐败、这么欺压百姓,没了天理了!我不愿意用自己的双手养这些败类!文化大革命,那是历史错误,可干部腐败不是历史错误!他王远凭什么欺负老百姓,凭什么贪污老百姓的血汗钱?凭什么挪用教育资金?我就是要让上边的人来找我,我就是要告王远狗日的!我也不是针对他王远一个人,当然也不是小李庄的村干部,我针对的是腐败分子!****个把子,我刘秋明一辈子没骂过人,可现在我想骂人了!我要写检举信,我要写大字报!
刘青松自然劝不了他。他说一句,刘秋明回他两句,没法谈。
曹东风也没辙。
刘秋明是铁了心和王远斗了。
刘秋明说到做到。
他不光给上面写了检举信,还真在村里四处张贴了匿名大字报,把王远骂得狗屁不如。王远也知道是刘秋明在骂他,可他没辙,他找不到证据。
曹东风和刘青松暗地里去劝刘秋明忍忍。他们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刘秋明不听。
两个人让蔡琴去做刘秋明的工作。蔡琴说我拿他也没办法,他恨王远都好几年了。
刘青松说他不为自己,总该为你和孩子想想吧,想和王远斗,现在不是时候。
蔡琴去说了。
刘秋明不作声。在那里愣了半天,叹了口气,说公粮我可以交,我本来也不是为了逃脱那几百斤粮食!王远狗日的,总有一天我废了他!
4 、
刘青松从刘秋明家出来,看见赵玉秀匆匆走来,她着急地对刘青松说刘非平在学校里出事了!咱哥嫂都急哭了。刘青松紧张起来,问到底怎么回事?赵玉秀说我也说不清楚,你快去咱哥家看看。
曹东风说非平这孩子本本分分的,会出什么事?
刘青松不敢耽误,急急忙忙赶到非平家。哥嫂两个人还在那里抹眼泪。刘青松问究竟怎么回事?刘东方说平原写信来了,说是被公安局抓起来了!刘青松问:信呢?我看看。刘东方递给他厚厚的一沓纸。刘青松急忙看了起来:
爷、娘:
你们好。
我现在很好,你们不用挂念。国庆节放假我们宿舍出了一点事情,不过现在已经快解决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们,这件事情发生在大学里,是非常难以让人接受的。省城的一些报纸已经对此进行了报道,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你们不会想到这件事情离我这么近。我也被公安局抓起来了,不过,你们别害怕,我是被冤枉的。
事情是这样的。
国庆节放假的第二天晚上,我晚自习从公教回宿舍。
那时天已经很晚了,放假以后,许多同学都回家了,校园里很安静。我们宿舍住了四个人,除我以外,其他的三个都是本地人。放假的当天就回去了。我离家那么远,想留在学校看看书。
到了宿舍,才发现门是反锁着的,里面还有乱七八糟的声音,我很害怕,以为闹鬼呢,就使劲撞门。门开了,是我们宿舍老大,他只穿着一件背心,喘着粗气。我问他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干吗不开灯?
他不说话,一下子把我拉进去。我才知道他们三个人都在,床上还有一个长发女郎,哼哼唧唧地躺在老二身子底下。
现在你们大概已经知道了,他们是在嫖妓。老大说这是他们三个人雇来的妓女,让我也试试。我没有听,跑了出去,在外面呆了一夜
他们一直搞到第二天清晨。那个妓女从宿舍里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看上去她的年龄很小。
妓女走了以后,我才敢进去。宿舍里一片狼籍。老大威胁我不要说出去,说他已经给那个妓女说好了,我也参与了他们的丑行。
我当时并没有把他的话当作一回事,没做就是没做,身正不怕影斜。我看见老大的床上到处都是鲜血。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是怎么被公安局知道的。后来听说是妓女第二天都走不动了,昏倒在学校大门口了,有人打了 110 ,她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
再后来就是我们四个人都被抓走了。
他们三个人被公安局的一吓唬,都承认了。可是我是冤枉的。公安局的人让我找证据,我让三个人给他们说没有我的事,可他们不说,老大以为是我告的公安局,所以要报复我。妓女也不替我说话,她说她记不清楚是几个人了,反正他们折腾了一夜。妓女说即使我没有参与,我也是在帮他们三个看门,否则他们怎么那么大胆地折腾呢。
最后,还是老二替我说了好话,公安局的人才把我放了。
他们三个已经被学校保出来了,不过可能要被开除,至少要留校查看。
我已经没有麻烦了。你们放心吧。
------
看到这里,刘青松说,没有什么事情嘛,你们哭什么?刘东方说出了这样的事,多丢人呢!刘青松说不是没有平原的事吗?你们不要着急了。不过,我得给平原写封信,交代交代他,出门事事难呢,小子没有什么经验,外面又不太平。
5 、
派出所抓了六个人。聚众赌博,当场抓获。王忠厚首犯,他是召集人。
自从丢掉了一条胳膊,王忠厚更加消沉了,独臂的他拾起麻将来一点都不含糊。如意只知道他常在外面过夜,不知道他在打麻将。
头天夜里的事,第二天就被小李庄的女人们传得沸沸扬扬。
曹东风接到镇派出所的通知,要村干部去保人交罚款。他到砖厂喊了刘青松,他和派出所的人熟。
两个人没吃早饭,就匆匆上路了。刘青松说怎么出了这样的事情?派出所的人是怎么知道他们在赌的?曹东风说看样子他们不是小打小闹,不然派出所的人不会来管这事。刘青松说会不会有人举报?这可是有奖励的。曹东风说可能。这可是影响咱们小李庄声誉的事情。奶奶的,哪个王八蛋闲着没事,捅这个漏子。刘青松说,几个熊人不争气,王忠厚也真够头,守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还不好好干。他们拉屎咱们来擦腚。
派出所的李刚副所长和刘青松是中学同学,他们和李锋书记三个人虽然不在一个班,但互相都熟悉。见了面自然要寒暄一番。刘青松介绍曹东风和李副所长认识。
曹东风问李副所长,几个人错误是不是很严重?李刚皱皱眉头,说这事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这种事情我们一般不知道,也不想多管。刘青松说,是不是有人举报?李刚笑笑,说举报人我们要保护的,不能说。我不是说了吗,这种事情我们一般不知道,也不想管。刘青松接了一句:所以我说有人举报了。
李刚笑了。
那我们把人领走了。刘青松也笑了。
那不行,好歹我们也下去了,跑一趟也不容易。何况证据确凿,当场抓获。李刚说。
你不是说不严重吗?刘青松笑。
别人好说,那个王忠厚很严重,他是召集人不说,刚才我们还审出了他曾经偷过两头牛。
曹东风恍然大悟:我说前几天村里老是丢东西,赵大爷家的两头牛在山头上吃着草,赵大爷打了个盹,不明不白地就找不到了。原来是他干的!这个家伙,还忠厚呢!
李刚笑起来,说所以不能放他,让他在所里呆几天,看情况再说。其他人你们交点钱,可以走了。刘青松说,那你先把他们放了,好让他们回去拿钱。李刚说,那你们两个就签个字,做个保人。若是他们以后再犯错误,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两个人签了字。除王忠厚外,其他人都回去了。
曹东风问李刚,能不能见见王忠厚?李刚叫了个警员,带他们到一间黑屋子里。屋里弥漫着腥臊味,呛人耳鼻。王忠厚看见他们两个,哭着说,你们救救我,这不是人呆的地方,昨天夜里他们把我打惨了。曹东风说,你也知道这不是人呆的地方,那你为什么赌?为什么偷?王忠厚低下头,呜咽着说,我知道自己不该那样,我改还不行吗?你们救救我,看在如意和东周的情面上,救救我,孩子还小,如意也有孕在身,我 ------
他哭起来。
两个人心里不是滋味。
刘青松说,你先在这里呆几天,我们回去想想办法。
和曹东风出来,又见了李刚。
李刚说,我们不会对他怎么着,就是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也不会难为他,你们放心吧。两个人说了几句客气话,走了。
路上,刘青松问曹东风,不是说如意身体不行吗?怎么怀孕了?
曹东风说对呀,奇怪了。愣了一会儿,又说,管那么多干吗?还是想想办法怎么把王忠厚给弄出来吧。看来,得需要一大笔钱呢。
两个人走着,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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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1 11:21: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1 、
吃完饷午饭,曹东风喊刘青松到王忠厚家去看看。为王忠厚的事,村里已经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上了年纪的人说世道不行了,人心不正了,小李庄也出了败类了。
刘青松让曹东风一个人去,他说自己要去砖厂,才开工头绪太多。
曹东风说那个不忙,刘小妹在那里看着就行了,咱先把这事办了。我一个人去不太方便。刘青松笑笑。两个人去了。
看见王东周和两个小孩在大门口玩耍。以前这里是很热闹的。王忠厚的大门口有一块空地,村里的妇女喜欢在那里说长论短的。现在一下子变得冷清了。
如意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她看见曹东风他们进来,慌慌张张地起身。不知所措地说了句:你们来了。她的话村里人差不多慢慢习惯了,一晃眼的工夫如意来到村里已经大半年了。
这个四川女人身材显得娇小,却很饱满。要不是跟着王忠厚,她恐怕比现在要俊俏得多。如意站起来的时候,刘青松注意看了一下她的肚子,果然有些隆起来了。
如意往屋里让他们,喊东周进来倒水。曹东风摆摆手,说不用了,我们来是想告诉你忠厚的事。他现在呆在镇派出所,可能要等两天才能放出来,你和孩子不要着急。
如意很聪明。她细声细气地问,是不是需要钱?家里还有一些,是我平时从他口袋里偷出来的,要用,就给你们。
刘青松看着这个眉目清秀的女人,心里说她倒是蛮有心思的。嘴上不由自主地说了句,你拿他的钱,不怕他发现吗?说完就后悔了。这是人家两口子的事,不该这么问。
如意脸有些红。她低下头,说我也是没有办法,他的钱他自己都没有数。我不这样,我和孩子早饿死了。东周在一旁,说就是这样的,我也偷爹的钱,不然我就上不了学了。
他一直盯着刘青松看。上次和虎子打架,刘青松没揍他,他想不通。大人们都是很蛮横不讲道理的,上次他揍那个卫生员张贵的儿子,被张贵揍得疼狠了,他在心里盘算着找机会揍他儿子呢。
曹东风问如意,家里有多少钱?如意说,五六百吧。曹东风笑起来,没说话。心里想这点钱够什么,还不够请派出所吃饭的呢。他看看刘青松,两个人使了个眼色,被如意发觉了。她说是不是不够,我再想办法。
曹东风看看这个有些要强的女人,说我们会替忠厚想法子的,你好好照顾孩子吧,忠厚很快就能回来。
如意知道曹东风他们需要钱。她拉过王东周,问,你知道你爹和谁最有交情?王东周想了半天,说他就那几个成天在一起赌博的朋友,别人不大和我爹来往。如意问,那个村支书呢?你爹和他不是本家吗?王东周说是本家又怎么样?他是村支书,不会管我们家的事。如意想了一会儿,对王东周说,你去求求他,就说你爹在派出所需要钱,看他怎么说。王东周说要是他不借给咱怎么办?如意愣了一会儿,那你就告诉他到咱家来,我给他说。王东周想了一会儿,说行,我去。
王远正逗小孙子玩。王东周有些胆怯地叫了声:大爷。王远看看他,问有事吗,东周?
我爹被派出所的人关起来了。
我知道了。
我娘让我问你能不能给我们借点钱。
王远笑笑,说借钱干什么?你一个小孩子,就是给你我也不放心呢。
王东周心里一喜,那你到俺家去,给我娘。
王远说你先走吧,过会儿我去。
王东周蹦跳着回去了。
刚到家,王远随后就到了。
如意看见他,说哥你来了。王远点点头。如意对王东周说,你去玩吧。王东周出去了。
王远坐下来,看了看如意,说忠厚的事,我听他们说了,这个忠厚怎么能这样呢。咱们虽然是本家,平时我太忙了,对你们照顾得不好。
如意说,都是他不争气,丢了脸,我和孩子都替他羞得慌!
愣了一会儿,王远说,东周说你想借钱?是不是忠厚要用?
如意眼睛红了,没说话。
王远说,咱们是本家,按理说应该借给你,可是忠厚他出来后,能正干吗?
如意说,这钱我还。
你还,你怎么还?
如意不说话了。
王远犹豫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我手头上钱也不多,这些你先拿去用。说着,王远从口袋里摸出一打钱,数了数,说这是三千,你点点。
如意接过来,也没点,拿着进了里屋。王远跟了进去。
2 、
刘青松去砖厂,路过果园,看见老村长正给果树浇水。他走过去。老村长见是他,笑着问:砖厂最近怎么样?刘青松拿过水桶,边浇水边说,就那样。今年苹果结得蛮多嘛。老村长说今年雨水及时,光线也足,是个丰收年。刘青松看看满树的苹果,鼻子里已经嗅到苹果的香味。他问老村长,这园子里都是富士?这么大个儿。
有十几棵国光,在那边。老村长指指水渠那边,那玩意儿可酸,不过酸有酸味,有些人特别爱吃,特别是我们这些老头子。
一条南北向的水渠从园子中间穿过。老村长栽果树的时候,在果园里凿了口井,除了给果树浇水外,村里还用来灌溉村南的水浇田。
天有些旱了,有人开始浇地了。几个女人在水渠旁边洗衣服。她们的鼻子特别灵,果园这边一浇水,她们就闻到了水的味道,把攒了几天的衣服统统拾掇来,一洗就是大半天。她们一边揉搓着男人的衬衣或裤衩,一边说着东家长西家短。洗到自己花花绿绿的内衣,就互相嬉闹着传来看去。
刘青松笑笑,心里说女人就是这样讨人的,哪像我们这些男人,乌七八糟的。
果树与果树之间,是一个个坟头。大大小小的,散落着。当年老村长在这里栽果树,是很有眼光的。这么大的坟地,空着就可惜了。再说,要是只有坟头,看上去就不如现在清爽了。
小孩子们常常在心里盘算着要穿过那些花椒树进到园子里偷苹果,尽管果园周围的那些花椒树全都带着刺,却挡不住小孩子们的信心,他们总是有办法对付这些。让他们害怕的是这里的坟头,他们听大人们讲过各种各样的鬼故事,不怕活人怕死人。
刘青松问老村长,孩子们还常来捣乱吗?老村长说常来,这些小东西鬼机灵着呢!你抓不住他!对了,你们家虎子还来呢。刘青松说什么?虎子也来,这小兔崽子也敢。老村长笑笑,他胆子才大呢!这一点倒挺像你的。他是孩子王,还有曹东风家的铁蛋,两个人带着村里的小家伙们横冲直撞的,到我这园子里了来,好家伙,跟打狼似的,一大群人,那阵势像当年的大扫荡。刘青松说回头我教训教训这小子!老村长说哪能,我就喜欢他们这些小孩子。真的,到了我这个年纪,看什么都顺溜了。特别是这些孩子,真想和他们一起玩呢。每年苹果熟了的时候,他们若是不来偷我还不习惯呢。刘青松不说话,在那里笑。
两个人又浇了几棵,老村长说青松,你真没有什么事情了,在我这里闲聊?刘青松说是啊,我确实没什么事,和您老聊聊,长见识啊。老村长说别哄我老头子了,说吧,想从我这里知道些啥?刘青松沉吟了半天,说还是逃不过您老的眼睛,我也没有什么大事,想问问你咱村以前的帐目谁最清楚?老村长看看刘青松,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告诉你,你问这些没有用处的。刘青松说我就是想知道。老村长犹豫了半天,说青松啊,我当了那么多年的村长了,想告诉你一个道理,人若是马马虎虎的,就能平平安安活一辈子;人若是认认真真计较,那是给自己过不去啊。刘青松愣了一下,说老村长要是不愿意说那就算了,就当我没问吧。两个人默不作声地浇着水。
快浇完了,刘青松到水渠里洗手。女人们在那里咋呼,说谁啊,跑上边去了,这么多泥巴,把水都弄浑了。刘青松笑笑,知道他们是在拿自己开玩笑。
刚要走,老村长叫住了他,说帐目上你是看不出什么问题来的,死证据没有了,活的还在。刘青松眼睛一亮,他说老村长是在说刘建设?老村长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说,他干了二十多年的会计了!刘青松说我明白了。他嘴里哼着小曲去砖厂了。
3 、
曹东风隔着墙头喊刘青松。赵玉秀慌里慌张地从屋里出来,问他有啥事?曹东风说猪秧子发情,煽掉算了,让刘青松过来帮忙。赵玉秀羞得满脸通红,进屋对刘青松说,这个死东风,偏这个时候煽猪。刘青松从床上坐起来,提上裤子,说那咱们晚上吧,我先过去帮忙。
赵玉秀一脸的不情愿。
曹东风满头大汗地在院子里逮猪。
他家的那头老母猪又下了十只猪秧子,这头老母猪能生,每年铁定要给曹东风下两窝小猪,给他带来不菲的收入。这窝猪秧子曹东风卖了近 2000 块钱。自己留下一只小花猪,没想到是个情欲旺盛的种,才三个月大就窜圈,追得老母猪满圈跑,还嗷嗷乱叫。扰得曹东风和刘小妹睡觉都不安生,弄得刘小妹这几天老是含情脉脉地看他。
刘青松一进大门,小花猪就直奔他而来。他叉开双腿,弯下腰,拉出逮猪的架子。小花猪看看他,愣了一会儿,回头想跑,曹东风包抄上来。小花猪腹背受敌,干脆直冲刘青松裤裆。刘青松想收紧双腿,看看小花猪不要命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小花猪冲过去了。
曹东风在那里嘟囔,真没用,真没用,眼看就抓住了,你又让它跑了。刘青松看着他,说你说我没用是吧,那我走了。曹东风说你看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逮猪要紧。说完他又向小花猪奔去。
一个穿着青衣的中年人从屋里走出来,他说怎么还没逮住,不就一个小猪秧吗。他两眼盯着小花猪,看着它向这边跑来,曹东风跟在后面追,边追边说,不用你抓,我们能行。说话间,那个人身子向前一倾,一下子就把小花猪抓到手了。一个灰色的布袋在他腰间晃来荡去。
他的动作快得让刘青松目瞪口呆。
小花猪嗷嗷叫起来。
那人让曹东风和刘青松攥住小花猪的前后腿,他飞快地从腰间的布袋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刀片,在小花猪的后腿间轻轻划了一下,两个带着血滴的圆乎乎的肉球便滚落下来。他掏出一枚银色的中间有些弯曲的针,穿上青线,动作麻利地缝了起来。
小花猪好像刚刚察觉发生了什么事似的,干嚎了两声,知道已经是大势已去,又哼唧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看曹东风他们,回猪圈了。
那个人抓起掉在地上的肉球,问曹东风你要不要?这个可是下酒的好东西。曹东风说,这也能吃?那人不说话。
曹东风给刘青松使眼色。刘青松找了片树叶,接过来,盯着两个肉球看了半天,觉得自己裤裆发紧,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时,铁蛋从外面跑进来,问刘青松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还渗着血水?刘青松扔给他,说拿着,烧着吃。
铁蛋以为得了什么宝贝,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
曹东风给了那人五块钱,连声说着客气话,送出大门。刘青松一直想看看那人做活的家什,又不好意思,看着那人骑车走了。曹东风转身就问他,你刚才怎么把那个东西给铁蛋了?咱下酒多好。刘青松说,你真想吃?那玩意儿骚得很。曹东风说,你吃过?刘青松说,不骚才怪呢!那玩意儿 ------
曹东风笑笑,你以为是你,它可是从来没上过的。
刘青松脸色暗下来。曹东风赶紧拉着他的胳膊,说开玩笑,别生气,咱哥俩喝两盅?
刘青松说,你这家伙,没点分寸。
铁蛋进来,满嘴的灰。嘴里嘟囔着,怎么那么骚,怎么那么骚。
刘青松和曹东风哈哈大笑。
4 、
刘青松正和刘小妹在办公室里闲聊,王傻子走了进来,对刘青松说,翠香说她今天不来做活了,身子不大舒服。刘青松愣了一下,问,怎么回事?王傻子支吾了半天,说今天早上她在厕所里吐了好大一会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问她,她也不说。我想去找张贵问问,她不让。
刘小妹叫了一声:她怀孕了!这么快!
刘青松瞪大了眼睛。
王傻子听了喜得不得了,连声说是真的是真的?刘小妹说,那还能有假,我当年怀上铁蛋的时候,就吐了整整大半个月,把曹东风吐得成天胆战心惊的。刘青松说,那就让她在家里歇歇吧。王傻子出去了。刘小妹在后面咋呼:到镇上买点酸杏,翠香肯定想吃。
刘青松看她满脸的得意样,说翠香怀孕了还能做活吗?刘小妹扬了扬眉毛,说不行了吧,不如我了吧,你们家玉秀怀虎子时你就没注意观察观察?刘青松说,我记得那时候她还下地干活呢!刘小妹说,就是,人家翠香还比不上我和玉秀?刘青松不说话了。
翠香嫁了王傻子以后,人明显憔悴了。也不大注意穿戴打扮了,刘青松看见她懒洋洋做活的样子,心里就有些疼。当初让翠香嫁给王傻子,他不是没有私心。他害怕,害怕自己卷进去。感情这东西,处理好了什么都好说,处理不好,那是要伤人的!王傻子娶了翠香,那是他的福气。翠香嫁给王傻子,却并不是她的本意。她是没有办法。守着王傻子这样的男人,翠香不会开心。她这样的女人,若不是生活所迫,不会委曲求全。翠香的不安分,那是注定了的。
刘青松走出办公室,站在高高的土堆上。
入秋了,天气渐渐就凉快了。
刘青松大口呼了几口气,心里的郁闷好多了。从他站的位置看去,砖厂已经是一片足有两米深的洼地,差不多和村后的河道齐了。以前一马平川的大平原不见了,那时这里还生长着大片大片的庄稼,短短几年的工夫,平原变成了洼地。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啊,可是现在用命根子换成的钱却并没有进入农民自己的腰包。
砖厂周围的土地越来越少了,不能再用命根子换钱了!村里的土地逐年减少,人口越来越多,这样下去,用不了多少年,村里就会有人吃不饱肚子。砖厂开不了太长时间了。刘青松想起曾经和曹东风谈过把这大片的洼地改造成鱼塘,这个想法看来是不错的,不但把这片洼地利用起来,如果成功的话,还可以给村里带来不菲的收入呢!
刘青松被自己的想法激动了半天。
远远地看见翠香向砖厂走来。
天气这么凉了,她依然穿着那件白色的确凉衬衫。看着她消瘦的身影,在细细的风中走着,刘青松心里翻腾起来,内疚感油然而生。
她去了办公室,一会儿和刘小妹一起走出来。刘小妹向刘青松招招手,翠香制止了她,自己向土堆走来。刘青松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情,心里有些紧张。
翠香确实瘦了。她的眼睛满是灰暗,以前那让人心动的亮泽不见了。刘青松看看办公室,刘小妹已经走进去了。他不敢看翠香的眼睛,低着头问:不是不来了吗,身子不好在家歇着呗。翠香眼睛红了,说我来是想把这个月的工钱领了,孩子又该交学费了。
那就让王傻子领,也不用你跑一趟啊。
翠香低着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以为我只是来领工钱?
不是说好了 ------
说好什么了?你把我丢给王傻子你就不管我了是吧?
是你说出嫁了就不要去找你的,再说我得对得起王傻子啊。
你现在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心虚吗?
刘青松不作声了。愣了半天,他问:你怀孕了?
对,是你的。翠香笑着说。
刘青松出了一头冷汗,看见翠香笑着,心里说她肯定在开玩笑。
翠香看到他紧张的样子,说你别以为是我吓唬你,我说的是真的。如果是王傻子的,不会这么快,你这个笨蛋,你自己心里没有数啊?
刘青松不说话。
翠香说,你也别害怕,我不会说出去。我只要你对我好就行。我怀上你的孩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刘青松看见王傻子站在办公室门口,不断向这边张望,对翠香说,去拿钱吧。
5 、
村会计刘建设今年 49 ,近知天命之年了。他是小李庄村委会的“元老”,从老支书刘三喜到曹东风,打年轻时到现在,他一直担任着村会计的职务。刘建设平时不大说话,少言寡语的。他年轻的时候嘴快,后来老支书说了他几次,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了。人说他就是在和桂花干那事时也只是说一个字:好。
刘建设一年到头只穿一身灰色的土布装,但给人的感觉很整洁。曹东风说刘建设是个老古板,刘青松说那是人家有城府的表现。刘建设掌握着村里的大小收入和支出,村里的帐目他心里最清楚。人家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刘建设能连续干这么多年的会计,足以说明他的老辣和精明。
刘青松和曹东风一前一后来到刘建设家,女人桂花正在咯咯咯喂鸡,看见他俩进来,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的箩筐,边往屋里让边叫刘建设快起床。
刘建设问:谁来了?
曹东风说,还没起吗?建设哥,是我和青松来了。
里面一阵忙乱穿衣套鞋的声音。
刘青松笑笑,对桂花说,嫂子昨天累着了吧?
桂花也笑,说没大没小的。
刘建设听见了,提着裤子从里屋出来,说青松我看你这张臭嘴是改不了了。刘青松说,我改什么,像你整天不吭气就好了。曹东风嘿嘿笑。桂花冲好茶出去喂鸡了。
三个人坐下来。刘建设给两个人递了颗烟,刘青松推辞,曹东风说你别让他了,赵玉秀最近嫌他口气臭。
刘青松说你怎么知道?我给你说过?
曹东风笑了,女人都那样,刘小妹还嫌我不洗脚呢!
三个人在那里笑。
桂花进来说晌午我弄几个菜,你们哥仨喝两盅?曹东风说,不用了,我们说会儿话。刘建设说,喝点吧,你们两个也不常来。曹东风看看刘青松,刘青松说,也行,我去拿瓶二锅头来,说着起身要去。刘建设拉住他,二锅头家里有,管你喝个够!他对桂花说,做几个好菜,我们哥仨边喝边聊。桂花忙去了。
桂花手脚利落,不一会儿就弄了四个下酒菜。刘建设到里屋拿了两瓶二锅头,三个人边喝边聊。刘青松和曹东风酒量都不大,三杯酒下肚,话就多起来。
曹东风夸刘建设城府深,都成了三朝元老了。
刘青松说刘建设有水平,算盘拨拉得哗啦哗啦响。
刘建设不说话。
曹东风继续夸,说咱村委会就你最得村民的心,对村委会的干部他们都有各种各样的议论,惟独你,刘建设,没有!
刘青松说那是,咱建设哥多能,他说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
刘建设终于开口了,他说你们两个是不是喝多了,要不就是故意在这里骂我。你们以为我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说吧,今天来到底有啥事?
两个人不说话了。
愣了一会儿,还是曹东风说话了,建设哥,还是你厉害,我和青松确实有事要问你,在村委会不好说。刘建设说,那你就说吧,我能告诉你的一定告诉你。刘青松问,什么事情你不能告诉我们?
不能告诉你们的我就不告诉你们。
曹东风和刘青松愣了。
曹东风心里说,好你个刘建设,敢这样说话,果然是个难缠的东西!嘴上却不得不和他绕弯子。他说,村里的帐目我作为村长有没有权利知道?
有。你需要知道的我都在村委会开会的时候说过了。
刘青松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心里想我就不信撬不开你刘建设的硬嘴!他说,你是村委会的人还是王远的腿?刘青松知道自己这话说得过了,但是不这样说,刘建设不会开口的。
刘建设半天不说话。
一直呆在里屋的桂花这时说话了,他也是没有办法啊。
刘建设大声喝斥了一句:老娘们家懂个屁!我怕什么?反正我也不想成为四朝元老!他对曹东风说,今天我是把你俩当作兄弟才说的这样直接,我只能说到这一步。你们别问了,我想告诉你们一句话:小李庄的事情,不要太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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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1 11:21: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1 、
如意背着粪头到地里割草,王忠厚在派出所呆了快两个月了,还不见人影。如意想钱也花过了,派出所怎么还不放人呢?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一个孩子,这日子怎么过?这些天一到夜晚,她总能听见有人砸门的声音。如意不是那种非常随意的女人,王远上她的床,她是没有办法。
如意听见身后传来悉悉梭梭的脚步声,心里有些紧张。周围都是如人高的玉米地,一个人在这里,还真是害怕。她回头,看见是王东周,心里才安定下来。她问东周怎么跟着她来了?
东周说你一个人出来,我怕你不知道咱家的地。
如意笑笑,说我出来给羊割点草,你爹去了派出所,那只可怜的绵羊就没有鲜料了。
东周说你到咱地里去割吧,离这里不远。他在如意前面走了。
如意看看孩子的身影,想东周这孩子蛮懂事的,他爹要是这样有心眼就好了。那个赌鬼从来都是只顾自己痛快,不管她和孩子的死活。除了床上的事情能够让如意满意,其他没有一件可以让她说出好的事。跟了这样的男人,只有听天由命了。
王东周在路边一块玉米地停下来,说这是咱家的地。
如意看了看那有些发黄的玉米叶,说怎么人家的玉米那么好,咱家的那么黄,地里的杂草也多?
王东周说,我爹那样的人,不会在地里下工夫的。
两个人蹲下来,拔地里差不多有半人高的草。
到了晌午,东周肚子饿了。他站起来,对如意说娘我回去吃点东西。
如意抬起头,满头的汗水,玉米地里太热了。她看看太阳,说天还早呢,你先回吧,我再拔一会儿。
东周走了。
玉米地里只剩下如意一个人。
如意拔着草,想着心事。
玉米地像一堵厚厚的墙,让人透不过气来。如意听见前面好像有什么声音。她想会不会是蛇啊,她最怕蛇了,在老家,她有一次看见一条青色小水蛇,旁若无人地在水面上游来游去,吓得她大喊大叫的。
不是蛇,是个人,王远,背着一粪头的草站在如意面前。
如意看见他,不知说什么好。
王远说,怎么这么巧?见如意不说话,他又说你是第一次下地吧,这块地还是我做主分给忠厚的呢。他说着扔下粪头,一下子把如意掀翻在地。
如意想叫,忍住了。
王远开始扯她的衣服。
如意说,你别扯了,我自己来。没等如意脱完,王远的身子就压了过来。如意小声呻吟了一下,闭上了眼睛。王远弄了半天,还没有完。
如意说东周去家里吃饭,快回来了。王远好像没听见,哼哼了两声,从如意身子上滚了下来,提上裤子走了。
如意整整衣服,哭了。
过了一会儿,如意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头也没回地说,东周回来了,吃饱了没?
没有人应声。
如意回头一看,不大认识,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看苇塘的李麻子。他手里拿着锄头,看样子刚下地回来。李麻子在那里笑,说我都看见了,我看见王远弄你了。他放下锄头,一下子抱住如意,说你让我弄弄吧 ,让我弄弄我就不说出去。
如意叹了口气,向后仰了过去。
李麻子满头汗水,许久没摸过女人了,他一口气弄了三次。如意觉得肚子越来越痛。
李麻子走后,如意身下一片血迹。
她小产了。
2 、
苹果丰收了,老村长忙起来。他找了许多妇女过来帮忙下果子,她们心细,再说男人们也忙。老村长又喊了刘青松和曹东风。两个人本来要到砖厂去,商量商量改建鱼塘的事情。老村长一说要下果子,两个人二话没说就来了。
今年苹果大丰收,个个长得喜人。有人开玩笑问老村长,我们能吃吗?老村长笑着对大家说,随便吃,大家随便吃,吃饱了再干。玩笑归玩笑,干活是正事。
老村长知道妇女们放开肚子吃也只是吃那么几个,吃多了倒牙。
果园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虎子和铁蛋带了十几个小孩跑来,到处找老村长,说想来帮忙下果子。老村长说,是来吃苹果的吧?
虎子一脸的委屈,说不是来吃苹果,确实是来帮忙的。
铁蛋说平时老村长常给他们苹果吃,今天星期天,想来帮个忙。
曹东风和刘青松阴着脸走过来。虎子和铁蛋没想到他们的老子在这里,都有些紧张。虎子怕刘青松揍他,撒腿想跑,被铁蛋拉住了,铁蛋说,别怕,咱又不是来偷苹果。虎子这才想起来这回是来帮忙的,不是干坏事。他挺了挺胸脯。
刘青松呵斥虎子说,你们干什么来了?
虎子说帮老村长下果子。
刘青松说,是真的,不是来偷苹果的?
铁蛋说,偷苹果我们能带这么多人?
曹东风平时不大管他,他不怕他爹,更不怕刘青松。
刘青松想想也是这么回事。
曹东风说,那你们去下果子吧,不过不准偷吃,等下完了每人分给你们一篮子苹果,怎么样?小家伙们欢呼起来,四下里散了。
这些孩子平日里习惯了爬上爬下的,上苹果树就跟玩似的。大人们身子重,爬高不行。还亏得这些孩子,要不然那些长在高处的苹果就没法摘了。
慢慢的,刘青松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些孩子有时候会故意落下几个苹果。他不说话,又观察了半天,弄不准是故意的呢还是真的是忘了。给曹东风说,曹东风笑笑,说小孩子嘛,有他们自己的心思了。两个人笑笑,都没说什么。
老村长走过来,三个人围在一个苹果树周围,边下果子边说话。老村长问,事情怎么样了?刘青松和曹东风知道他是说刘建设的事,因为没有什么结果,都没有说话。老村长沉思了一会儿,说不会那么容易的,刘建设毕竟是受制于人啊。刘青松说为什么他就不能说出来呢?大家都知道村里的帐目有问题,就是没有证据。老村长说,他就是觉得如此才有恃无恐的。曹东风担忧地问,那以前的帐目就没法查了。老村长没说话,跳了一下,摘下一个大红苹果,说你不下工夫,苹果自己不会掉下来!刘青松点点头,说刘建设不会把这事说出去吧?老村长说不会,他就是个嘴硬的人,三杠子砸不出一个屁来!
果园其实并不是太大。种了百十来棵果树,下起来也就大半天的工夫。
镇里收购苹果的大卡车开来了,是老村长早联系好的。把苹果过完称,装上车,这活也就完了。老村长留了十几筐苹果,帮忙的人每人给了一大篮子。剩下的自己再留下一点,其他都给村委会了,由他们再挨家挨户地散点。
夜里,老村长在每一个坟头上面都放了一个大大的红红的苹果。
3 、
从村头经过砖厂到镇上去的那条路,每逢下雨天,总是泥泞不堪。老村长看在眼里,心里盘算着把这条路修修。年轻的时候当了十几年的村干部,回过头来想想,也没给村里做几件实实在在的事。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好的条件,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年纪大了,总觉得该为村里做点事情。今年苹果大丰收,自己赚了些钱,一辈子无儿无女,老伴走得又早,这钱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捐了出去,给村里修了这条路。
他把这个想法给曹东风说了。
曹东风犹豫了半天,说你老人家手里有多少钱?老村长说,去掉果园施肥、浇水等需要的费用,还有 5000 块呢!曹东风笑笑, 5000 块? 5000 块能修这条路?想把这条路修好,没有五万块拿不下来吧。老村长笑了,你小子就不能拿出点来,我知道你这几年从砖厂挣了不少!曹东风不说话。老村长掏了锅旱烟抽起来。看样子他是铁定了心要修这条破路了。曹东风叹了口气,说老村长啊,不是我馊抠子,钱我可以出个万儿八千的,可是想把这条路铺上沥青,咱们俩的钱不够。再说了,村里比咱们有钱的人多的是,有些还是搜刮老百姓的血汗钱,他们怎么不拿出点来?老村长沉吟了半天。曹东风说我有个办法,不知道合不合适?老村长说,你说说看。曹东风说咱村这几年出去的人不少,城里人有钱。如果发动发动他们,再让村里的人随意掏点,我估计这条路能修得很好。老村长说,对呀,我怎么光想着咱们自己弄了,就这么办了。
曹东风回去把这事给刘青松说了,刘青松说这是一件大好事,等修好了路,咱在村头立上一块光荣碑,把捐款人的名字都刻上去。曹东风说好,这样大家就更有积极性了。
两个人在村委会上一提,大家也都很赞成。
曹东风说,那我们现在就行动,分头给外面的从小李庄出去的人联系。他说完看看王远,王远正盯着他看呢。王远说村干部们应该带个头,大家都拿出点钱来。
村里要修路的事在小李庄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说村委会给小李庄做了件好事,纷纷捐钱。没有钱的也表示愿意出力,做义务工。在外面工作的小李庄人更是慷慨解囊,捐款数额一个比一个多。不几天的工夫,就筹集了 6 万多块。有了资金,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人,小李庄有的是,修路为了大家,村里人自然热情高涨。
开工那天,镇李书记也来了。
他看到大伙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感慨万千,他说,老百姓不是没有热情啊,是我们没有调动起来。只要是真心为老百姓做事,他们是全力投入和支持的。
王远在一边一个劲地点头。曹东风见时机成熟,他问李书记能不能给我们批个条子?李书记说什么条子?曹东风说我们想把这条路全部铺上水泥,这样资金就有些紧张。如果李书记能给镇水泥厂说一声,写个条子,价格上就便宜一些。李书记笑了笑,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让我批条子?你没听说“现在是找市场不是找市长”了吗?
曹东风说可你是书记啊,咱们镇你 ------
李书记摆摆手,说我也是小李庄出去的人,我个人给你们捐一万块,这总行了吧。
周围的人听李书记这样说,纷纷鼓起掌来。
不到半个月,一条崭新平整的水泥路就横在了小李庄村头。人们给这条大道起名幸福路。光荣碑也立起来了,碑的正面刻着幸福路三个镏金大字,背面是捐款人的名字,刻得密密麻麻。
工程竣工这天,小李庄在村头放了几十挂二百响的鞭炮。小学校的学生们敲锣打鼓扭秧歌。村委会还请人印了副标语:踏上幸福路,不忘共产党。
标语挂在村头,在风中猎猎作响。
4 、
小李庄小学的崔校长退休了,推荐刘秋明作校长。镇教委找刘秋明谈了两次话,报上级批准了。
学校有六名老师,除了刘秋明,还有一个男老师叫高翔,去年从中师毕业分到这里。因为离家比较远,就住在学校里。剩下四个的都是女老师,除了蔡琴,有一个叫刘敏的住在邻村,另外两个都住在镇上。前年小学校办了学前班,六个老师正好一人带一个班的班主任。
学校在小李庄的最南面,两排低矮的瓦房还是老村长在的时候盖的。年久失修,逢雨季有几间还漏雨。
最不方便的就是厕所,这几年是人口生育高峰期,孩子多,周围几个村庄的适龄儿童差不多都在这里念书。厕所显得小了,老师去厕所也不方便。位置也不好,放在学校大门两侧多少有些不雅观。
新官上任三把火。刘秋明琢磨着第一把火先把厕所挪到教室后面,靠近西面的墙角最好。他把这个想法跟几个老师一说,大家都说好。
高翔说现在的男厕所又小又脏,虽然专门有人定期打扫,由于地面粗糙,地上总是有大块大块的尿迹。
刘敏说女厕所也是这样子。说完觉得不妥,脸有些红。
刘秋明说咱们说干就干,今天我就去找那些村干部问问。
这几年,教育机构改革,镇里除了负责老师的工资和少量的教育资金以外,其他改造校舍等需要的款项都是各村自己筹集。刘秋明虽说是刚上任,但这里面的情况以前也听崔校长说过。问村里要钱要找王远,村主任说了不算。如果真是这样就不好办了,刘秋明和王远有很深的过节,不会向他开口的。只好找曹东风他们了,让他们去解决吧,既然是村干部,学校的事情他们也得管。
曹东风和刘青松在大队部看着报纸闲聊,看见刘秋明,连忙起身往屋里让。
曹东风笑着说,刘校长来了。
刘秋明说,你别说话不阴不阳的,我这个小学校长还不是沾你们的光。
刘青松说,怎么能这样说呢?你当小学校的校长,那是镇教委做的决定,与我们无关。
刘秋明在一条沙发上坐下来,指着屁股底下说,你们看看,好好的沙发让你们作弄的,这么多烟头烧过的破洞!
曹东风在那里笑。
刘秋明说,我知道你们在镇里给我说了好话,不然他们不会让我做校长。我不是有历史问题吗?我不是和村里某些干部过不去吗?若不是你们,我根本做不了这个校长!
刘青松笑了,说你这个家伙,还赖上我们了。
其实刘青松心里清楚,他和曹东风的确在李书记面前说过他的好话,不过,他们也没有想到刘秋明会这么顺利地当上小学校长。因为估计王远不会不在李书记面前说风凉话的。
曹东风问刘秋明是不是有事?
没有事我会到这种乌七八糟的地方来?
刘青松听了这话,在那里偷着笑。
刘秋明说,青松你笑什么?别以为我把校长看得多么重要,我才不在乎这个校长不校长呢!
刘青松想说校长大小也是个官啊,怕刘秋明认真,就问他究竟有什么事?
学校的房子都不行了,有的还漏雨,你们给想想办法。
曹东风瞪大眼睛,说你不会是让我们给你盖房子吧?村里刚把路修了,没有钱再搞建设了。
那学校的事情你们就不管吗?现在到处喊着教育优先、教育为本,你们敢不重视吗?
刘青松和曹东风面面相觑。
曹东风说,村里确实没有钱了。刘青松在那里附和。
刘秋明笑了,他说我本来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让你们盖教室,可学校的厕所总能建的起吧!
刘青松说你这个家伙,原来只是为了盖茅厕啊,说什么教育优先、什么为本的,不就是盖茅厕么。还上纲上线的,吓唬人。
刘秋明嘿嘿笑。
曹东风说,修路的钱还剩一点,要不就给你?
刘秋明说,这才像关心教育的村长!你要真是能把教室修修,我相信你曹东风的名字肯定会在小李庄到处传诵。
我不要那样的名声,我知道那是用钱铺出来的!曹东风笑着说,不过,学校的教室早晚要修,等村里有钱了,我保证先给你和那些孩子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好教室!
刘秋明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村里的事情也不是你们说了算的。你们能把学校的厕所给修了,我就感激不尽了。
一直不吱声的刘青松这时说,说干就干吧,砖是现成的,沙灰修路时剩了不少,找几个人,一天工夫就干完了。
5 、
王忠厚出来了。在派出所呆了一个多月,头发、胡子一团糟,满身的腥臊味。他进家的时候,如意吓了一大跳,她差不多快认不出他来了。王忠厚喊了声如意,如意眼泪就下来了。她说你个死东西,还知道回来啊,你知道我们娘俩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吗?
王忠厚问东周呢?
如意说下地割草去了。
王忠厚看着日渐消瘦的如意,说让你们娘俩受苦了。他说着扯起还在啼哭的如意,猛地推到床上。他嘴里说着想死我了想死我了,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如意一直在哭。
王忠厚问她怎么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哭啥?
如意还是哭。她断断续续地说,我给曹东风他们使了钱,他们怎么现在才把你放出来?
王忠厚说,我知道,曹东风给我说了,要不是他请了派出所的客,我早进监狱了,好歹给放出来了。他穿上裤子,问如意从哪里弄来的钱?
如意说是从王远大哥那里借来的。
王忠厚愣了一下,说那我赶紧赚钱还他!他忽然想起来似的,摸摸如意的肚子,问,我们的孩子怎么样了?
如意脸色暗下来,哽咽着说孩子没了。
什么?没了?怎么没了?
我小产了。
怎么会小产?王忠厚声音急起来,怎么会小产?你干什么了?他暴怒起来,样子有些吓人。
如意看着他愤怒地挥着那只独臂的样子,有些害怕。
这时,王东周从外面进来,叫了声爹,哭着说是李麻子,他在玉米地里把我娘糟蹋了!我看见了!
王忠厚一把抓住如意,摇晃着她的肩膀,问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如意点点头,号啕大哭起来。
王忠厚疯了似的从锅台上摸了把菜刀,跑了出去。
如意和王东周吓懵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王忠厚脸色铁青,没有一点血色,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手里攥着一把刀,咬牙切齿地念叨着我杀了他我杀了他。他那恐怖的样子大家开始还以为是个疯子呢,后来看清楚了是王忠厚,都吓坏了,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有胆子大的边跑边喊,王忠厚要杀人了,王忠厚要杀人了!
王远闻声跑出来,正碰上迎面而来的王忠厚。看见他手里明晃晃的菜刀,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喊道,王忠厚你想干什么?快放下菜刀。王忠厚看也没看他,跑过去了。王远跟在他后面,去召集村里的民兵。
李麻子正站在门口,和一个老乡聊天,根本没注意向他跑来的王忠厚。等他听清楚王忠厚是在骂他时,王忠厚已经来到他跟前,想跑已经跑不掉了。和他说话的老乡,看见这样的阵势,吓得晕了过去。
李麻子想往家跑,还没转过身,王忠厚的菜刀就落在了他的右肩上,一块连着皮的肉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李麻子痛得嗷嗷直叫,他双手捂住头,哭喊着救命救命救命啊,王忠厚杀人了。闻声而来的老乡看着王忠厚手里的菜刀,都不敢靠前。
王忠厚拼命地砍着,李麻子的头部血流如注,嚎叫着倒下了。王忠厚像是疯了,还在不断地砍着,边砍边喊着杀了你杀了你。砍一下说一句,砍一下说一句,直到再也砍不动了,才停下来。
遍地鲜血。
李麻子和王忠厚身上也都是鲜血。当王忠厚砍下最后一刀的时候,李麻子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了,他身上的血喷了足足有两米高。
看到这个情景的小孩子和女人们都吓哭了。
和民兵一起赶来的曹东风和刘青松,看到这样的惨剧,闭上了眼睛。王忠厚已经筋疲力尽了,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睛空洞地看着血泊中的李麻子。
民兵们围了上去。
王忠厚被县公安局带走了。
这是一起恶性故意杀人案,王忠厚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公安局的人说可能要马上宣判,立即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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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1 、

王忠厚是在离镇上不远的一个山谷里被枪毙的。

那天去赶庙会的人说,和他一起枪毙的还有两个强奸杀人犯。枪毙之前游了街,三个犯人被绑在一辆卡车上,脑袋被剃得光光的,后面插着一块木板,写着故意杀人犯,上面画着大大的红叉号,各由两个公安押护着。后面跟着一辆卡车,站满了公安,都戴着墨镜,车顶上架着一把冲锋枪。

那天赶庙会的人多,人山人海的。两辆警车鸣着长笛在前面开道,拥挤的人群迅速地向两旁闪,兴奋地看着三个光着脑袋的犯人,在那里议论,看啊,杀人犯,要枪毙了!有好奇的年轻人满面通红地跟在卡车后面,眉飞色舞地互相比画着毙人的情景。

车队出了街口,风驰电掣般开向山谷。兴奋的人群跟着车子跑,虎子和铁蛋跑在最前面,他们早就认出了卡车上光头的王忠厚,两个人既害怕又激动。他们想看看人被枪毙的情形,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枪毙人,怎么不让他们紧张而好奇。

但他们还是晚了一步,两个人远远得听见了三声枪响,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又和其他人跑起来。他们看见王忠厚正被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架向一辆救护车,王忠厚的头上有一个大大的血窟窿,似乎还向外冒着热气,一团团白色的东西淌到地上,砸起一片片的尘土。

虎子不明白如意和东周为何没有来收尸,问铁蛋。

铁蛋说可能他们不敢来吧。

虎子张大了嘴巴,问那些公安会把尸体弄到哪里?

铁蛋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医院吧,我听说有人愿意出钱买死刑犯的心啊、肺啊什么的,买了给病人换。

虎子不相信,到家问刘青松,刘青松说小孩子别问这么多!

小李庄沉浸在莫名的烦躁和安静中。

王忠厚和李麻子的丧事在同一天进行。

村里看风水的裴瞎子说两个人活着是冤家,死了要同时葬,这样就可以让他们在阴间和好。

王忠厚是个杀人犯,不能葬在祖坟,他的棺木中只放着他生前的几件旧衣服。

李麻子家族小,没有几个本家。

两家的丧事办得都很简单,也没有请响器。

发丧那天,天晴得极好。

小李庄的男女老少都出来看,他们很安静,没有一个人在说笑。老人们说这是小李庄有史以来第一场奇怪的丧事——为两个仇人发丧。没有哭声。只听见太阳照射大地的滋滋声和人们的喘息声,连抬棺木的人也都屏声宁气,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走得小心翼翼。

王忠厚入土的那一刻,如意放声大哭。她的哭声划破了令人窒息的宁静。王东周在王忠厚的坟前摔了火盆,奇怪的是摔了许久才把那个红红的火盆摔碎。如意跪在坟前,惊天动地地哭喊着老天爷啊,都是我害了他啊。

李麻子和王忠厚的坟遥遥相对。

两家的亲戚都没有送花圈。

村委会给两家送的花圈,孤零零地插在两个人的坟头。

那些白色的纸花在秋风中飘动着,似乎在向小李庄的人们讲叙着什么。

一天,老村长看见孟疯子跪在李麻子的坟前,在那里笑。

丧事完了,曹东风和刘青松的心情都不好。两个人来到大队部,闷闷地抽着烟。

曹东风冒出一句话,说不该发生的。

刘青松看了他一眼,已经发生了!小李庄的一件丑事啊,小李庄竟然出现了杀人犯!

沉默。

曹东风叹息了一声,说时代变了,人心也变了,不奇怪啊。

刘青松说毛主席讲斗争的时候,是大斗争,不能不斗争。我们现在的斗争,是自己找的事情。和人斗,往往是两败俱伤啊!

曹东风站起来,说了一句,那要看怎么斗了!斗要有个斗法,要稳、准、狠!

2 、

小学校盖厕所时挖地基挖出一具尸骨,是个女孩。尸体已经腐烂不堪,散发出一阵阵刺鼻的恶臭。

曹东风立即封锁现场,不让人靠前。刘青松去报了警,十分钟后李刚带着五六个警员拉着警报迅速赶来。他一面让曹东风他们退后,一面指挥着干警检查尸体。

死者年龄不大,十三四岁左右,头部有一个窟窿,明显被打过的痕迹。初步判断是谋杀,死者身份有待查明。

刘秋明听了李刚的这些话,身上一个劲冒冷汗,在小学校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谁还敢来学校念书啊。他现在最希望的就是死者不是小学校的学生,那样还好有个交代,不然,这件事情的后果无法设想。他毕竟是才刚刚上任的校长啊。

李刚问刘秋明,最近有没有学生丢失?刘秋明摇摇头,说没听说啊。曹东风说会不会是邻村的?说完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也没听说邻村谁家丢了孩子啊。刘青松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大声说,会不会是翠香的孩子?孩子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会不会就是她的大女儿?曹东风附和道,差不多!那可是夏天的事了,尸体怎么会在这?!刘秋明一听这话,心里稍微平静下来,他偷偷深吸了一口气。

李刚说,这孩子明显是被谋杀的,凶手会是谁?你们能提供点线索吗?

曹东风看看刘青松。

刘青松皱了皱眉头,说翠香本本分分的,也没有得罪什么人,两个孩子都是女孩,老老实实的,谁这么丧尽天良?

他把夏天在老井里打捞出孩子的鞋和衣服的事情给李刚说了。

李刚问,衣服还在吗?

埋了。恐怕早烂掉了。刘青松说。

那就麻烦了。我们先回去,有什么线索你们及时给我说。说完几个人上了警车,李刚突然又跳下来,问刘秋明,这学校有几个男老师?

刘秋明愣了一下,说除了我,还有一个年轻的,叫高翔,去年分来的。

李刚问,他在吗?

今天星期天,回老家了。刘秋明说。他在心里嘀咕,不会吧,不会是高翔吧。这小伙子平时挺老实的,看不出来啊。不过,人心隔肚皮,他又是单身一人。刘秋明不敢想了。

李刚想了一会儿,说盖这个厕所他知道吗?

刘秋明说知道是知道,但他不知道要在这里建。

李刚眼睛一亮,说他回来以后,你们不要告诉他这件事,继续盖,看他有什么反应?如果他明天要离开,你们就通知我。

刘秋明点点头,问那尸体呢?就这样放着,明天孩子们就来上课了!

通知大人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赶紧埋了。

李刚开车走了。

曹东风对一直站在旁边的村里几个劳力说,大家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回去不要乱说,反正就咱们这几个人知道,要是传出去了,我要你们的好看!他阴着脸吓唬他们。

到了傍晚,两个人去找王傻子,翠香也跟着出来了。她的肚子明显大了,看上去很扎眼。她看了刘青松一眼,问曹东风,砖厂有什么事情么?曹东风说砖厂没事,找王傻子去我家盖个猪圈。王傻子对翠香说我很快就回来,跟曹东风出去了。刘青松偷偷看了翠香一眼,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两个人带着王傻子来到小学校。王傻子对曹东风说不是给你盖猪圈吗,怎么到小学校里来了。曹东风拍拍王傻子的肩膀,说孩子的尸体找到了,就埋在小学校里。王傻子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刘青松说,翠香的大女儿!王傻子明白了,说那怎么办?给不给翠香说?曹东风说,你真傻啊你?要是能告诉她我们早就说了。刘青松说,找个乱岗把孩子悄悄埋了,再别让其他人知道了。

天黑下来。三个人偷偷把尸体掩埋了。

3 、

镇计划生育办公室明天要到小李庄蹲点,需要在大队部腾出一间房子来,做手术室用。曹东风知道他们要在村里“现场办公”,给村里生过孩子的妇女结扎、放环。还是三年前他们来过一回。其实也没啥,腾出一间房子,管上一天的饭,召集适龄妇女,维持一下现场秩序,让吴计划、李春花他们忙活去。

曹东风把这事给吴计划说了,吴计划也没太在意。找李春花,李春花说这是大事,村里那么多适龄妇女,光召集就得大半天,碰着不愿意的我们还得做工作,麻烦着呢。

吴计划说,跟往年一样,先在大喇叭上广广,不来的再去做工作。两个人商量了半天,认为还是村干部一起上,那样就好多了。

曹东风说那晚上就开个村委会,顺便把房子也腾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计生办的五六个人开着一辆客货两用车,拉着各种器械来了。

吴计划和李春花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帮着他们卸器械,布置手术室。曹东风和计生办主任说着话。

计生办主任姓季,年近不惑,虽然已是中年女人,却仍然留着一头乌黑透亮的长发,别有一番丰韵。她的爱人就是派出所的李刚,因为长期两地分居不好,她从县医院调来基层锻炼,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要升官的。这几年国家强调提升妇女的地位,乡镇一级领导班子至少要有一名女性。镇里缺一个分管文教卫生的副镇长,看起来她极有可能。

季主任问村里适龄妇女都通知了吗?

曹东风说还没有。

怎么还不给她们说?

说早了她们有些人就跑了,那样反而不好。我们几个村干部一起下去,很快。

他说着招呼吴计划他们,分头去通知了。

女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这种事情男人们是很支持的,除了还想要孩子的以外,大家都想让自己的女人收拾利索了,那样也省事,免得在干那事时成天提心吊胆的。现在大家的思想普遍解放了,都愿意只要一个娃,“男娃女娃都一样,女娃也是传后人”的观念渐渐为老百姓所接受。

手术简单。曹东风见女人们进去不到半小时就出来了。也没见多大的疼痛,像没发生什么事情一个人默默走了,有的直接去了地里,做活去了。

季主任在那里感叹,说到底是农村的女同志,跟没事似的。哪像我们那儿的女人,做起来大喊大叫的。

李春花满脸的疑惑,问季主任,真的不疼吗?

季主任说,放环好一点,结扎得用麻药。

你看我还能不能做?

结扎还是放环?

放环。

这个月身上来过了吗?

李春花看看站在一旁的曹东风,低声说,干净三天了。

季主任那你准备准备,我在屋里等你。

这就做啊?

对,简单的很。我来帮你做,放心好了。说完季主任进屋去了。

李春花去了趟厕所,红着脸进去了。曹东风看见,笑了笑。

季主任说,小李你把裤子脱了,躺到这张床上来。

李春花看看那张从来没有见过的床,提心吊胆地躺了上去。这是什么床啊,只能躺下半个身子,不得不叉开的双腿让她觉得自己一下子被完全打开了。

她听见一阵叮叮当当的手术器械撞击的声音,一个凉飕飕的东西在下体周围转悠,一会儿就进入了她的体内,她觉得很舒服。

季主任说,先消消毒,你不要紧张。

这时,李春花感到下体一阵疼痛,她叫了一声,说你不是说不疼吗,怎么 ------ 哎呦,疼死我了!

季主任笑笑,说就这会儿疼,马上就好。

话音未落,又一阵更大的疼痛从身下传来,李春花又大叫了一声,在那里直喘粗气,出了一身冷汗。

疼痛过去以后,李春花觉得一个东西被放了进去。季主任长出了口气,说马上就好了。

李春花听她这样说,心里很害怕,说还要干啥?

季主任没理她,忙活了一会儿,说起来吧,没事了。

李春花愣了一下,完了?

完了,你还想做?季主任开玩笑。

李春花急忙提裤子,说不做了,打死我也不做了。

季主任笑了,说记住了,半个月内不能同房。不然,感染了还要再受一次罪。

李春花吐了吐舌头,半个月?

季主任说怎么了?

李春花红了脸,吱吱呜呜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季主任笑笑,说让你那口子忍忍吧。

李春花一脸哭相出来了,曹东风和刘青松在那里说笑。

曹东风看见她,一本正经地说,李主任,你刚才的叫声真让人动心啊。

刘青松嘿嘿笑。

李春花没理他们。回家了。

4 、

中午就在大队部安排吃饭,本来想直接到镇上饭店去,季主任不同意,说随便吃一点就行。曹东风只好派人从镇上的饭店要了十几个菜,把大队部的办公桌对在一起,几个人围在一块,倒也是蛮有情趣。

刘青松提议喝点酒。曹东风同意,让吴计划去拿酒。

季主任挡住了他,说大部分都是女同志,喝什么酒。

曹东风给李春花使眼色,李春花身体早不痛了,她说喝一点吧,喝点意思意思。

季主任说那就给我们拿两瓶啤酒,你们男人想喝什么我们不管。

吴计划去拿了。

大家入席。

曹东风对季主任说,我们村没有什么收入,条件有限,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请各位多担待。

季主任笑笑,哪里话,我们下来又不是来吃饭的,不要见外了。停顿了一下,她问,村东的砖厂是你们村的吗?

曹东风说,是我们的,没干村长前我承包的,现在让刘青松帮着料理了。

那钱岂不是都让你赚去了?季主任开玩笑。

与她同来的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说,现在都是这样子,一个企业在公家手里就赔钱,到了私人手里就赚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季主任说,穷和尚富方丈呗!她说完看看曹东风,说你别误会,我是说县里那些大企业,没有别的意思。

酒来了。大家满上。曹东风代表村委会敬酒,说了点冠冕堂皇的话,也没提王远,他这几天不在家,说是去了他闺女家。大家有说有笑,互相开着玩笑。同来的几个女医生年纪不大,谈起话来还脸红,羞涩的很。到底是吃公家饭的,一个比一个白净水灵。

吴计划酒喝得有些多,眼睛就有些迷离地看人家的胸脯。他说我讲个笑话给大家听。他讲:

有一个将军到军营里去视察,见到士兵说“同志们辛苦了”。士兵们回答“首长辛苦了”。将军又说“同志们平时训练很苦啊”。士兵们回答“为人民服务”。将军听了很高兴,他拍着一位士兵的胸脯说,“这位同志训练的不错,胸大肌很发达嘛!”这时候士兵回答“报告首长,我是个女兵!”

男人们哈哈大笑。几个女孩子想笑又不好意思,在那里抿着嘴。

季主任笑了一会儿,说这个吴计划,讲什么不好,讲这样抬不上桌面的东西!

曹东风说,不错,这样的笑话只能在饭桌上讲讲,民间的东西啊,含义丰富着呢!

季主任问曹东风,小学校的那个事情现在怎么样了?

曹东风看看吴计划他们,小声说季主任是听李副所长给你说的吧?

季主任笑笑。

曹东风附在她的耳边说,不是那个高翔,人家没露出任何破绽,如果有迹象,我早给李副所长汇报了。

季主任皱皱眉头,说不是他?那会是谁呢?不会是那个小学校长吧。

刘青松小声说不会,刘秋明这个人我知道他,他是个好人。

那这个案子不就成了无头案了!季主任说。

曹东风拿起酒杯,说全国每天那么多案件发生,有多少能弄出个结果呢?还不都是无头案!他喝了一大口酒。

季主任不说话了。

下午就没有多少人来了。几个人收拾收拾,回镇上了。

5 、

砖厂的粘土原料越来越少了。工人们知道砖厂的活计做不了多久了,更努力地做活。刘青松看在眼里,心里很难过。他知道一旦砖厂停了工,就断了这些工人的饭碗了。即便是把砖厂改造成鱼塘,那也安置不下这么多的人啊。他把自己的忧虑给曹东风说了,曹东风也是长吁短叹,没有什么好办法。

天气越来越凉了。两个人商量着等过两天秋忙的时候把砖厂停掉算了,趁着天气还暖和点把鱼塘建好,开春好放水养鱼。建鱼塘也不用另找人了,就用砖厂做活的工人,那样,他们还能多赚点钱。鱼塘建好了,从他们中间招几个能做又懂技术的,给他们找点活路。现在做活不容易,连城里人都开始下岗了,农民更没有什么活路可以干了。

最后一窑砖进窑了。工人们都站在一边,守着这窑砖出窑。烧窑的师傅想把窑烧得旺旺的,却又像是舍不得煤炭似的,慢慢地添着。大家都不说话,默默看着砖窑。刘青松和曹东风站在办公室门口,看到这样的情形,眼睛都有些潮湿了。最后一窑砖啊,大家都舍不得离开啊!

砖成了。

大家一起把它们一块块收拾出来,方方正正地摞成一堆。最后,大家每人手里都拿了一块砖,说要拿回去留个想头。这毕竟是小李庄的砖窑烧成的最后一窑砖啊。有几个妇女哭了,周围的人也落下泪来。烧窑的师傅熄了窑火,把添煤的铁锨归整在一起,摸着砖窑,也哭了。再过两天,这个曾经烧了几千窑砖的烧窑就不见了!

曹东风和刘青松走过来。刘青松拿着一个帐本,对大家说把这个月的工钱都领回去吧。

曹东风把手里的红包一个一个发到他们手中。

有人说怎么多了一百块钱?

刘青松说那是给大家的奖励,大家为砖厂出了力,应该得到奖励。

大家心里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都不做声了。

发完了钱,曹东风站在了大家前面,大声说,我知道大家舍不得砖厂,大家都是在砖厂干了好几年的老工人了,我们烧出的每一块砖里面都有大家的汗水。可是,砖厂现在没有原料了,我们小李庄再也拿不出多余的土地来给砖厂提供粘土了。我们打算在原地建鱼塘,那样,大家还可以来这里做活。你们不要难过,建设鱼塘还是要依靠大家,如果大家不愿意继续做活,也可以不做。我们不会忘记大家的,都是小李庄的村民,鱼塘弄好了,可能比砖厂还要赚钱,大家放心吧。

人群里渐渐有了热闹的气氛,大家散去了。

看着远去的人群,刘青松说不容易啊,我们这些没有出路的农民!

曹东风递给他一个厚厚的红包,说你的。

刘青松愣了一下,说什么,我也有红包?

曹东风笑笑:拿去啊。

刘青松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百元钞票。说,这么多?不行,我不要。他还给曹东风。

曹东风没接,说这是你近一年来的奖金,放到一年的时间里,一个月不过只有一千块,不算多。

刘青松说不是有分红了吗?我月月都从你那里拿到我的一份,这些,不该拿。

该拿。曹东风说,你该拿,不该给你的我是不会给你的,你以为我曹东风会很大方?他笑了笑。

刘青松也笑了。

曹东风指着那些刚出窑的砖说,就用这些砖建鱼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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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1 11:24: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1 、

王远好几天没露面了。

眼看要秋忙了,天气有些旱,秋玉米正是上穗的时候。曹东风想开个会商量着灌溉的事,玉米灌了水,就等着收成了。王远不在家,他贸然安排了怕不妥。找刘青松商量,刘青松说等等吧,王远不是走亲戚去了吗,都去了十几天了,估计很快就能回来。两个人见到妇女主任李春花,让她盯着王远,若是回来就告诉他们一声。

李春花家离王远不远,两家走动很频繁。

王远家的大门这些日子一直紧锁着,有时候看见大儿子开门喂喂鸡、鸭什么的。问他王远去哪了?只说去走闺女家。老两口一起去闺女家的次数还真是不多。闺女生了?那也不用王远去啊,李秀英一个人去不就行了。李春花想王远也真是,一个村支书,撇下这么多的事,多少有些不妥。

这天傍晚,李春花去小卖部买针线,路过王远门口,看见里面亮了灯。推推门,是王远。他一个人回来了。李春花碍着两人的关系,说话也随便,她问王远:干啥去了?十几天的。

王远见是她,说你进屋来说话。

李春花问你真走闺女家去了?

王远说对啊,我和秀英一起去的。

那么久?

王远笑笑,你怎么管这么多,管家婆似的。他说着一把拽过李春花,李春花半真半假挣扎了一下,顺势倒在他的怀里。王远边脱衣服边问,这几天村里没啥大事吧。

李春花有些气短,说没有,你不在,谁敢做什么?镇计生办到村里蹲了一次点。

她们?好几年没到村里来了。你做了么?

做了。李春花脸有些烫,说都是为了你,不然,我才不会受那个洋罪呢!

王远摸摸她的屁股,说这下好了,省得成天担惊受怕的,放不开。他迫不及待地剥掉了李春花的衣服。

李春花让王远抱她,王远说不行了,抱不动你了。说着把她推到床边。

李春花躺下来。

可能是没有了什么顾虑,李春花觉得王远这次特别有劲,自己都快撑不住了。李春花知道到了他们这样的年纪,想要年轻时候的那股猛劲是不可能的了,但老有老味。

王远嘘了口气,从李春花身上翻下来。问她:这次好吗?

李春花说好。好得不得了,是不是好长时间没和李秀英做了?

我早不碰她了。王远说,你呢?

李春花说我那口子不行,哪有你厉害!

李春花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急急忙忙穿衣服,说我把他忘了,刚才想去小卖部给他拿酒,这下糟了。

她收拾好自己,走了。

王远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一会,睡着了。

2 、

时间过得真快,秋忙说忙就忙。地里一派繁忙景象。

考虑到村里有几户人家特别是如意这样的缺少劳动力的家庭,村委会商量着成立个互助队,帮他们忙秋。刘青松建议村干部都参加互助队,这也是扭转群众对村干部看法的有利时机。

曹东风说王远书记年纪大一点,就算了。

王远也没再说什么。

大家忙完各自的一摊子,分散到有困难的各户去了。

曹东风和刘青松几个人这天帮如意秋收,这个南方女人死了男人,守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日子过得蛮艰难的。女人心细,屋子和院子收拾得干净利落。地里的庄稼也不比别人家的差,没有杂草,看上去比王忠厚活着时还要好。女人命苦,但很要强。

王东周这孩子也很懂事,可能是生活的艰难让他更加早熟,对如意知寒问暖的。地里的活这孩子哪样都拿得起来,和他爹简直是天上地下,没法比。娘俩相依为命,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他家的地不多,几个人忙活了大半天,解决地差不多了。

如意忙着送水送饭,极尽一个女人的细腻与温柔。南方女人喜欢穿花花绿绿的衣服,天气热,穿得又少,白皙的皮肤和厚厚的胸脯隐约可见,男人们的眼光不免就被吸引了去。

尤其是吴计划,好几次附在刘青松的耳朵上说这个南方女人和咱们这里的就是不一样,你看人家那皮肤那身段。

刘青松笑他嘴谗心痒,说那你去休了王腊梅呀,人家如意现在可是一个人。吴计划闷声闷气地砍着玉米秸,说你还真别激我,我真敢把那婆娘废了娶如意!曹东风在一边听了,在那里笑。吴计划问,你笑什么?我就不信你们见了这样的女人不动心!刘青松摆摆手说行了行了,你中意人家,人家如意还不中意你呢!吴计划不服气,梗着脖子说,她不中意我?我吴计划在村里大小也算个干部,女人谁不喜欢有个当官的男人!不说咱有多少钱,总比王忠厚强吧。曹东风故意激他,说主要是你这个人不咋的,长得寒碜了点。吴计划急了,斜着眼看曹东风,气急败坏地说要不咱现在试试?刘青松知道吴计划的犟脾气上来了,赶紧给曹东风使眼色,他对吴计划说说归说,大家开玩笑,当什么真。吴计划没说话。曹东风和刘青松相视一笑。

曹东风和刘青松不会想到几句玩笑话,几天后竟惹出了一个祸端。

那天,吴计划自己在家里喝了点酒,仗着酒胆,大白天去敲如意的门,被王东周看见了,问他干什么来了?

吴计划说找你娘来了。

王东周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就朝吴计划身上扔去,边扔边骂他不要脸,到家门口耍酒疯,还想占我娘的便宜!打死你个龟孙子!

吴计划不理他,踹门。引来不少的人来看热闹。

吴计划脸丢大了。还亏那天他喝了酒,不然光小李庄的唾末星子就把他给淹死了!丢了丑不说,那天回到家王腊梅要跟他拼命,非要离婚不可。吴计划开始还嘴软,后来见她发疯得厉害,说了句离就离,你以为我不敢啊。

一句话让王腊梅安静下来,接着她就号啕大哭起来,哭天抢地地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你真要和我离婚啊你,你真不要这个家了!你和我离了婚好去找那个又臭又骚的狐狸精是吧?看样子她真是气得狠了,但又害怕吴计划真和她散伙,口气虽然硬,底气却明显不足。她也不敢太胡搅蛮缠,见好就收。看吴计划也不说话了,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来去做晚饭了。

这个听起来有些离奇的事情,没有亲眼看见的老乡还都不敢相信,说吴计划那样的人,也做得出来?后来听说喝了酒,就信了。

这个事情过去以后,小李庄的女人们都对自己的男人限制了酒量,小卖部的酒生意因此不景气起来。有些男人不服气,女人们就数落着吴计划的丑事,男人们气就短了。

3 、

过完了仲秋,秋忙也就过去了。翻完了地,种上了麦子,天气一天比一天凉起来。曹东风和刘青松开始张罗砖厂改建鱼塘的事。

砖厂现在的整个情形确实适合改建鱼塘,所以只需要做少量的修整。但砖厂面积很大,如果全指人工来做,也很耽误时间和人力。一些高地需要铲平,坑底需要砸实,最好用铲车和压路机。

刘青松给曹东风出主意说,如果到镇上交管所借辆铲车和压路机来,那就简单了。曹东风想了半天,说咱们不认识交管局的人啊。刘青松说你还记得那个季主任吗?

当然记得。

她现在提副镇长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说。

我昨天在镇上碰到刘秘书,他告诉我的,上面已经下文了,现在她早该上任了。听说她分管文教卫和交通,找她帮忙准行。

曹东风说如果是这样就好办了,你和他们是同学这层关系不说,我觉得季主任这人挺不错的,找她她肯定帮忙。

两个人说做就做,曹东风从家里带了点红枣,又在镇上商店买了两盒莲子羹,提了两瓶五粮液趁着中午休息的时间,奔季主任家去了。

两口子都在家,刚吃完饭。李刚在看电视,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是他俩,很奇怪,说今天刮得什么风,把你俩给吹来了?刘青松说,没刮什么风,不是找来你的。李刚愣了愣,说你们不是来找我的?曹东风说你们家除了你还有谁啊?李刚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半真半假地叹了一口气,说妇女的地位是越来越高喽!

三个人说笑着坐下来。季主任也就是现在的季副镇长从厨房出来,看见刘青松他们,说呦,你们怎么来了?刘青松说我们来求季副镇长一件事。李刚说青松你别季副镇长季副镇长的叫了,你直接叫她季楠就行了,大家都是同学。季楠笑着说,李刚你是不是觉得人家叫我镇长你觉得比你厉害,你听着别扭?李刚嘁了一声,你不就是刚当上副镇长吗?他把那个“副”字故意念得很重。季楠没理他,对刘青松说,你们别笑话啊,我们俩成天斗嘴,上学的时候就这样。

刘青松和曹东风在那里笑。

刘青松说,上学的时候我们可不知道你俩有这个爱好啊。你们保密工作做得好,都快结婚了我们还不知道呢。李刚说你俩找季楠有事吧?我可不想让你们把她带出去啊。李刚笑。

季楠说你还怕他们把我拐走了不成,又不是上中学的时候,都这么大年纪了。她拉起刘青松说,走,出去说。刘青松笑了,说我们找你是想让你给交管所打个招呼,借我们一辆铲车和压路机用用。季楠问你们做什么?曹东风说我们想把村里的砖厂改建为鱼塘。李刚说放着好好的砖不烧,你们养什么鱼啊?刘青松说砖厂没有粘土了,改了鱼塘正好。李刚笑着说,这事好办,让季楠说声就行。季楠白了他一眼,说你当家不?李刚对曹东风和刘青松说:看看,又来了。

季楠打了个电话,这事就办完了。两个人不便多呆,想把东西留下。季楠不让,两人坚持。李刚说把红枣留下吧,这是个好东西。两人没办法,把酒拎走了。

到了镇上,两个人把酒退还给了商店。

4 、

有了铲车和压路机,进度就快了。两天工夫,铲完了土堆,压平了坑底,鱼塘就露出了雏形。等把坑边砌完了,一个占地几十亩的鱼塘就可以放水养鱼了。

现在一个现实的矛盾摆在曹东风和刘青松面前,就是鱼塘的归属问题。从土地的所有来说,鱼塘应该归村里管理,但是那样的话肯定会落回到砖厂承包以前效益低的地步。再说喂养鱼苗那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要求,弄不好就要坏事。从鱼塘由砖厂改建而来看,砖厂本来就是曹东风承包的,合同还未到期,改建以后,似乎也可以继续享有承包权。

为这事,曹东风和刘青松合计了好几天。他们倒不是因为自己付出了心血就把鱼塘当作自己的,即便是曹东风有这个想法,刘青松不会有。作为村干部,这一点觉悟还是有的。两个人觉得还是村委会研究研究比较好。虽然以前他们给几个村干部提过,大家也很支持,现在到了真正要养鱼的时候了,他们也不见得就没有什么想法。

刘青松对曹东风说这事关键在王远,他要是说继续由你来承包管理鱼塘,那其他人就不会有什么看法了。

曹东风说这个我知道,关键是以前承包砖厂上缴给村里的钱和现在鱼塘肯定不一样,这个怎么算?我是村长,不能自己说啊。

刘青松想了想,说那就我提议呗。

曹东风笑笑,你提议我交出来多少?你怎么去计算鱼塘的利润?你知道这一年是赚还是赔?

几句话问得刘青松哑口无言了。

曹东风看着眼前的大坑,说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同意。

刘青松说,说说看。

我们要求大家入股,谁愿意入谁入,包括村民。到年底按股分红,赚了大家都有份,赔了都有风险。

那谁来管理鱼塘?

大家都会卖力,股份多的更会尽心。

你的意思是说谁入的股多谁说的话就算数?

对。

如果入股的人多怎么办?你能保证你能控制鱼塘吗?

曹东风笑笑,我这些年多少还积攒了些钱。再说鱼塘不是没有风险,刚开始大家不会入股太多的。

刘青松看着在鱼塘周围劳碌的村民说,只要你能让他们得到好处就行。

曹东风说你要做第二股东。这就是我为什么给你那么多红包的原因。即便你的钱不够,我再给你添。

刘青松没吱声。愣了一会儿说,看村委会其他人怎么说吧。

村里几个干部果然对建鱼塘不大感兴趣。

大家对于入股这个说法感到很新奇,问这问那的,但一听说让他们掏钱,就有些忧郁了。

王远一直没表态。曹东风以前给他说,想把砖厂改建鱼塘,他当时觉得曹东风不会太用工夫,没想到现在曹东风要做大了。王远心里有些后悔,他知道曹东风是个善于算计的人,这鱼塘肯定能赚,并且能赚得很厉害。他想用入股的方式把上缴村里的那一部分免了,真是用心良苦的谋划!可是现在他王远又不能说什么,挡是挡不住的!看来如果想控制鱼塘,只有尽可能多入股了。他想到这些,心里有了数,说话也就有了底气。

王远说我支持东风的意见,动员群众入股。大家如果愿意,还是先做个表率,带个头。这样也算是为小李庄的群众做了件好事。

听王远这么说,曹东风知道他是打算入股了。心里说生姜还是老的辣啊,这鱼塘的事情,看来以后要比现在复杂的多,但只要你王远愿意入股,你就不会故意捣乱,那就好办了。

其他村干部见王远都愿意了,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都在心理盘算着入多少股了。

5 、

鱼塘要入股的事情在小李庄并没有引起群众太大的注意,特别是对于那些没有太多积蓄的家庭来讲,根本不关心这件事。

从地里回来,在路上碰到王傻子,刘青松有心让他多入点股。王傻子说手头上没有多少钱,都拿出来也就不到千把块钱,再说翠香也快生了,我总得给她准备点钱吧。

刘青松有些惊讶地说,翠香快生了?

王傻子笑笑,说都快八个月了,最近她肚子老疼,可能是个男孩。

刘青松问,你怎么知道?翠香自己说的?

王傻子说,我听人家说过女人怀孕的时候如果肚子往前挺,那就是男孩,如果肚子往横里胖,就是女孩,翠香的肚子是往前胖的。

刘青松心里说,王傻子不傻嘛,连这个也知道。他笑着说,先入点吧,等以后有钱了再多入点。他嘱咐王傻子好好照顾翠香,别让她累着了。等鱼塘建好了,还让你看鱼塘。

王傻子答应着走了。

好些日子没见着翠香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满不满足。上次在砖厂说过的话刘青松一直放在心上。但是他又不能为她做什么,只能暗暗地帮她和王傻子。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将来还不知要发生多少事情。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能把现在这个家败坏了。他和翠香不能再做蠢事了,那样只会给两家带来更大的痛苦,一些无辜的人将会受到伤害。

刘青松低着头想心事,脚下没注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

天开始黑了,家家亮起了灯,那小小的灯火看上去那么温暖和亲切。冬日乡下的夜晚是那么宁静,谁家不安分的狗在慢斯条理地叫着,听上去就有些装腔作势。

刘青松抄了条近路,那里有一个大坑,差不多在村子的中央。夏天的时候常常会积了半米深的雨水,小孩子们在水里玩耍,水不能流通,日久就变得浑黄了,孩子们也感觉不到脏。谁家的鸭子在泥水中洗澡、觅食,和小孩子相映成趣。到了冬天,靠近大坑的几户人家常把玉米秸垛在那里,随用随拿。

如意家也离这坑不远,她家没有亮灯,许是和东周出去了。

刘青松路过坑底时,听见一堆玉米秸垛里传来奇怪的声音。他以为是谁家的狗在那里苟且。走近了才听清楚是人的呻吟声,非常小,但在这宁静的夜晚却听得很清晰。

刘青松心里琢磨着不会又是叫花子吧,那年冬天烧死在麦秸垛里的那个叫花子的惨状浮现在眼前。他凑近了去看,是两个人,在里面干那事。

可能刘青松的脚步让两个人听到了,男的慌慌张张地爬出来,提着裤子。是吴计划。他看见刘青松,脸红得发紫,半天憋出一句话来,怎么是你啊?

刘青松笑着说,要是碰到了别人你小子更惨。

吴计划对着玉米垛说,你出来吧,没事。

女的出来了,是如意。她理理凌乱的头发,看了刘青松一眼,没说话,走了。

吴计划给刘青松递了颗烟,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刘青松笑笑,你以为我想来,我去地里看看,你倒是厉害啊,天还没黑透你们就敢。

吴计划说不是没地方吗,王腊梅看的紧,王东周成天在家,我们只好临时凑合凑合了,你可别给我说出去啊。

刘青松说你小子还真和如意勾搭上了,怎么回事,我怎么弄不明白。

吴计划笑了,得意地说,要说这女人啊,心都很软,你只要真喜欢她,使劲追,总有一天能把她弄到手。

刘青松笑,究竟怎么回事,说说,不然我可真把你的事说出去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上次出了丑,我几乎就想放弃了,谁知道前几天遇到她,她还有意思了。女人呢,不好琢磨,不好琢磨。

刘青松心说你以为我不了解女人啊,小子。不过,吴计划能把如意弄到手,也算是他有点本事。如意怎么就跟了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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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1 11:25: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1 、

乡下的冬天来得早,秋天多少就显得有些短了。衣服是不知不觉间添上去的。冬天虽然冷得早,却很缓和,不会一下子让你受不了。直到有一天大人们叮咛孩子们把棉衣棉裤穿上时,冬天就真的冷了。似乎从这时开始,冬天才真正的成为寒冷的季节。即便是围坐在炉子旁边,那也是感觉很冷的。

这时候人们很少出去,地里的冬小麦钻出了土地,已经没有什么农活了。冬天是农民休息的季节。很少有人走动,大人们都躺在被窝里。因为这个,冬天成为小李庄最容易怀孕的季节,第二年的春天,女人们的肚子就大起来了。她们照例要欢喜地骂着自己的男人和该死的冬天。倒是那些调皮顽劣的孩子们,喜欢聚在一起寻找着各种各样的乐子。

如果在这时候下一场几天几夜的铺天盖地的大雪,那冬天的味道就更浓了。在记忆中大雪似乎常常都是在夜里落下来,那一夜必定睡得很沉,等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白茫茫一片银妆素裹的世界了。

昨天夜里,孟疯子的病又发作了,光着身子满村跑。他哥孟天成在后面追怎么也追不上。直到第二天早上,孟疯子才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满身的灰尘与霜冻。她那裸露着身体村里人已经习惯了,孟疯子穿不穿衣服,对于他们来讲,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孟疯子的身体在村里人看来并不丑恶,相反,她是美丽的。尽管她有时候会在自己身体最隐秘的地方涂抹上脏兮兮的东西,她也是美的。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

村里人一旦习惯了孟疯子的存在,孟疯子就成为小李庄一个不能缺少的人物。人们若是一连几天看不到她,倒是替她担心起来了。他们已经习惯了在夜里听孟疯子奔跑的脚步和她嘶哑的歌唱。她总是在唱着一首谁也不知道名字的歌,那歌词听上去优美恬静。唱着唱着她就会大喊大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发出一种非常暧昧的声音。

有些时候,孟疯子的病发的厉害了,她会在遇到每一个男人时脱掉自己的裤子,抚摩自己的胸脯或隐秘部位,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来呀来呀到这里来。

对于这些,村里人都逐渐的习惯了。

然而,孟疯子的存在对于她哥孟天成来说却是一个心病。

他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把这看作命,是老天爷要惩罚他们。他不会想到如果不是为了他,孟美丽不会成为孟疯子。

在寻找妹妹的时候,他看见了王远。以前王远是从来不主动和孟天成打招呼的,可是自从孟美丽疯了以后,王远见了他变得很客气起来,这让孟天成很纳闷。

孟天成在村里是属于活得很窝囊的那一种人,一般不大和其他人打交道。

爹娘死了以后,他和妹妹孟美丽相依为命。好不容易说了个媳妇,女方到家里看了,说他没有房子,不能嫁。孟天成从小就学会算计着过活,多少积攒些钱,如果再向别人借一点,盖两间瓦房还是可以的。可是发愁的是他没有足够的地方,就算是把原来的老屋拆了,地方还是小。

他们家旁边有一块空地,孟天成想把它买过来。他知道村里这几年也陆陆续续卖了些宅基地。孟天成去找王远,想不到王远不同意,说那块空地不能卖,想买的话可以买村西的空地。孟天成知道那里地价贵,说自己要不了多少,村西一卖就是三间大瓦房的地基,自己也买不起。王远还是不同意,说村庄里没有宅基地了。

孟天成没有办法,回到家就哭了。

孟美丽那年夏天十七岁,虽然生在小户人家,出落的却是如同她的名字一样美丽。她知道了这件事,觉得委屈。知道王远这是欺负人,赌气想去找他论理。

傍晚,她也没跟他哥说,自己就去找王远了。孟美丽从小就是个很要强的孩子,念小学因为家里穷,只念到四年级,却什么都懂。

王远不在家。

李秀英冷冷地对孟美丽说去了大队部了,有事明天再来吧。孟美丽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大队部。王远一个人在那里写着什么东西,他看见孟美丽,知道她是为那块宅基地而来,故意不搭理她。孟美丽年轻气盛,问王远为什么不卖地给她哥哥。王远说,那块地不能卖,这是村委会研究的。再说卖了,你们也未必买得起啊。孟美丽说多少钱?王远笑笑说,一万!

孟美丽一听他这样说,先前的气势一下子没有了。她口气软下来,说我们只要一间房的地基就行。王远说给你们一间,那剩下的怎么办?孟美丽不说话了,泪眼汪汪地望着王远。

王远站起来,说我该走了,天黑了,你也回家吧。说着往外走,孟美丽拉住他的胳膊,说求求你了,就卖给我们吧,我哥都快三十的人了。她哭了起来。王远扶住她,说那你今年多大了?孟美丽愣了一下,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说赶明年十八了。说完看着王远。王远说我可以把地基都给你们,而且只要 500 块钱,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他说着摸了一把孟美丽的脸,见她没有反应,便把灯拉灭了。

黑暗中孟美丽看不见王远的脸,只是觉得浑身难受。王远把她推倒在地上,掀开了她的裙子。一个硬硬的东西一下子进入了她的体内,孟美丽从来没有体验到如此的疼痛,她大声叫喊起来,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王远死死地压在了身下。她想喊,王远用手堵住了她的嘴。她快窒息了,奇痛更加凶猛地从身下传来。她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孟美丽醒过来了。她看见王远微笑着在擦她身下和地上大片大片的血,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多的鲜血。她的下体已经鲜红一片了。她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孟美丽便有些神志不清了。

三天以后,孟天成买到了那块宅基地。

村里人包括孟天成永远不会知道孟美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以后,孟天成觉得王远对他的态度变了。

2 、

这几天天气有些怪冷,刘青松琢磨着这天是要落雪了。每年的这个季节,小李庄总免不了下一场雪。这雪有时下得很奇怪,雪只落在小李庄附近,特别大的一场雪。周围的几个村子却没有下一片雪花。这事让大家寻思了好几天,在心里暗暗佩服先人的眼光,为自己的子孙后代选了块风水宝地。

雪总是在不被人们所注意的时候悄悄落下。

好大一场雪。

夜里的寂静被大团大团的雪花砸得直发颤,干枯的树枝承受不住雪团的重量,咯吧咯吧直响。刘青松半夜醒来,听见谁家的狗咬着莫名的动静,在这落雪的夜晚让人觉得多余与厌恶。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地难受。想叫醒身边的赵玉秀,看她睡得很香,又不忍心起来。以前下雪的夜晚刘青松从来是不醒的,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不会出什么事情吧?他心里有些不安起来。

辗转反侧好几个时辰,刘青松看见外面有了些许亮光,以为天快亮了,不知不觉又迷登了一会儿。其实离天亮早着呢,下雪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那是地上的积雪映照的结果。到了天真要亮了时,雪渐渐停了。

赵玉秀起得早,正扫着院子里的积雪,听见外面有人敲门,问是谁。回答说是曹东风。赵玉秀开开门,说东风你怎么起这么早啊。曹东风说我找青松有件大事,他起来了吗?赵玉秀指指屋里,说睡得正死呢,你找他什么事啊?曹东风笑笑,没说话,到屋里喊刘青松起床。

刘青松正做梦呢,被曹东风吵醒。他慢斯条理地穿上衣服,问曹东风这么早有什么事?曹东风说大事,快去洗洗脸,咱们去山上打兔子。曹东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扛着火枪满山野岭地打野兔,现在一到下雪天,他还是这样。刘青松说刚才做了个梦,就梦见了打兔子。曹东风说你看,在梦里都想打兔子,走,咱哥俩去弄几只野兔子解解谗。刘青松洗了把脸,胡乱吃了点东西,跟曹东风走了。

赵玉秀问他干吗去,他回了句到山上打野兔。

赵玉秀气呼呼地骂了曹东风一句,说这也算大事?

雪可真厚,都快没了膝盖了。

曹东风边走边摆弄着火枪,说这把枪跟了我十几年了,一年到头除了下雪才用上一回,让它闲着真是舍不得。那的确是把好枪,虽然很少使用,上面布满了灰尘,一擦却还是乌黑油亮的。

两个人在雪地里慢慢走着,地上的雪光滑得像一面镜子,回头看是四行深深的脚印,像一个个陷阱。

山上铺满了雪,看上去比脚下的还要厚。几棵松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满头的白发。几只饥饿的山雀飞来飞去,却找不到可以觅食的地方,在松树上歇歇脚,清脆地叫上两声,震的雪花柳絮般忽忽悠悠飘散下来。

到了山脚,渐渐看见了地上野兔跑过的痕迹。雪太深了,把野兔的身体都陷了进去。

曹东风说今天可真是打兔子的好时机,这么厚的雪,出来寻找食物的兔子只要被我们发现就别想跑掉!刘青松说我们先别管山脚了,咱们先上山,人说兔子上山快下山慢,上山跳高坡,下山栽跟头。曹东风看看刘青松,说可以嘛,连这也知道,这可是我们猎人的行话。

他把自己当猎人了。

到了半山腰,两个人停下来,气喘咻咻地喘了会儿气。曹东风说差不多了,就从这里开始吧,兔子一般都在山腰以下觅食,山顶上不大见。

正说着,一条灰黑色的野兔从旁边石堆里窜出来,向山下跑去。刘青松对曹东风说快追啊。

曹东风说别急,这雪厚,它跑不了,还会有一只出来。

果然,两个人绕到石头后面,一只雪白的野兔正趴在那里啃从雪堆里掏出来的野菜根呢。曹东风小声对刘青松说这是只母的,刚才那只是公兔,它想把我们引开。他说着举起了枪,瞄准了大白兔。大白兔像是觉察到了什么,身子动了动。这时轰隆一声枪响,大白兔应声倒地。曹东风很高兴,上前提起奄奄一息的兔子,它的肚子被打了个窟窿,汩汩冒着血水。

刘青松摸了摸,说它肚里有小兔。

曹东风看看,说像,不然她不会这么笨重。

两团肉忽忽的东西从里面滚了出来,两只小兔!它们还活着!刘青松叫了一声。

曹东风没理他,又举起了枪,那只灰色的兔子又回来了,直直地站在那里,后蹄着地,前蹄腾空,目空一切地看着他们。

刘青松害怕了。这是什么兔子?这么大胆子?

曹东风不说话,冲着灰兔开了一枪,却没有打中,兔子依然站立在那里,毫不惧怕地看着他。曹东风犹豫了一下,开了第二枪,仍然没有打中。

曹东风被激怒了,他重新上了火药,再一次瞄准了它。

这时候,刘青松看见那只兔子对曹东风笑了一下,刘青松突然大叫起来,别开枪!它是个邪物!我梦里见到的就是它!

曹东风把枪放下了。

兔子仍然站立着,微笑着。

刘青松放下那只白色的母兔,把两只还活着的小兔放在她身边,拉着曹东风跑了。他听见身后传来那只灰兔子像人一样的哭声。

两个人跑出了好远,慢慢停下来。

曹东风问刘青松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青松惊魂未定地说,我今天早上做了一个梦,梦见的就是那只能站会笑的兔子,在梦里怎么打也打不死它。刚才我突然觉得要出什么事情了。他喘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曹东风想了想,说以前听说过能站立会笑的兔子不能打,没想到还真有这事?

两个人满腹疑问地回到家,赵玉秀说虎子刚才不知怎么突然昏迷了一会儿,吓死我了,现在莫名其妙的好了。

刘青松听了觉得身上直冒冷汗,他也不敢多说,默默去睡了。

一连几天,刘青松和曹东风两个人都没睡安生,那两只兔子老是在梦中出现。

也许这将成为他们心底永远的谜。

3 、

一放寒假,刘非平就回家了,还带了个女孩回来,说是一个朋友。

女孩子长得俊俏,眉清目秀的。刘东方两口子很高兴,知道这是孩子领对象回家来了,忙里忙外地张罗着。

女孩子自始至终都不大愿意说话,非平娘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女孩子刚进家门,肯定不好意思。刘东方在家里呆了一会儿,家里多了一个人,怎么觉着都别扭,揣了包烟去找刘青松了。

孩子刚上大学就谈了对象,虽然是件好事,但刘东方总琢磨着太早了点。他想找刘青松商量商量。

刘青松在家里就听赵玉秀说,侄子平原从学校里带回一个女孩。这种事情在村里传得特别快,小李庄女人的嘴快得像刀子,几个女人碰到一块,东家长里家短的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们,再枯燥无聊的事情到了她们嘴里都会变得绘声绘色起来。刘青松刚开始还不大相信,平原从小就是个规规矩矩的孩子,他怎么会从学校里领回来一个女孩子?

还在琢磨着呢,刘东方来了。他进门就笑,刘青松知道这事八成是真的了。他了解刘东方,不遇到特别高兴的事情他很少这么笑。

刘青松问,哥你见到平原的对象了?

刘东方回答说见到了。

怎么样?

孩子长得挺俊,就是不大说话。

是平原的同学?

我还没问呢,估计是吧,孩子看上去挺实在的。

平原怎么这么快就谈对象了,事先也不跟家里说声。

我也这么琢磨来着,这不找你来商量了嘛。

刘青松皱皱眉头,说我又不能去看,让玉秀去吧。

你怎么不能去?呆会儿等吃晌午饭我让平原来喊你。

平原的对象来了,咱们当长辈的哪能跟着掺和?叫嫂子和玉秀去喊喊平原的几个嫂子,陪平原对象吃饭。咱哥俩晌午先在我这里喝点,等晚上再和孩子一起吃。

刘东方乐滋滋吸着烟,笑着说是这么个理。他愣了一会儿,说青松你说平原这孩子会不会学坏了?

刘青松不说话,想了一会儿说不会吧,咱自己的孩子自己心里清楚。平原从小听话,懂事的很,怎么可能学坏了。

刘东方说平原上次在信里说的那件事情我老觉得没那么简单,大学生怎么会干那种事情呢?这时代再变坏,总还得讲点道德吧。平原这孩子从小老实是老实,就是不爱说话,在外面难免不受到影响。人家城里人是什么样啊,咱乡下人是什么样啊,你看电视里那些城里人多洋气!咱乡下的娃到了城里,不知会不会变?

刘青松笑,说哥你想得蛮多嘛。你别想多了,等有空我把平原叫过来,和他谈谈,这小子有什么事不跟你说也会跟我说的,放心吧。人家女孩子既然到咱家来了,说明人家愿意对咱平原好,那咱还有什么话说?好好招待人家,看看情形再说。几句话说得刘东方把心放到肚子里了。

晌午请了几个本家嫂子陪平原对象吃饭。开始时都不熟悉,几个嫂子也不好说话,边吃边聊着家常,难免就有些冷落了女孩子。平原娘坐在旁边,给她夹菜,说家里条件不好,和城里条件没法比,尽量多吃点。女孩子脸就红红的,细细答应着。一个年轻的嫂子问女孩姓啥?叫什么?家在哪里?女孩说姓黄,叫黄莉莉,家就在省城。嫂子们都说好,夸平原能干,找了个省城的媳妇,有出息。说得平原不好意思起来。平原娘乐得合不拢嘴。气氛渐渐活泛起来,大家有说有笑的,直吃到下午四点多才散了。嫂子们自然是把黄莉莉夸得不得了,这也的确是实情,黄莉莉长得比她们都水灵。

晚上刘非平叫了刘青松一家来,一起吃了晚饭。赵玉秀怕非平和黄莉莉累着,嘱咐刘青松早点回去,自己带着虎子和苗苗先回了。刘青松也不便太耽搁,和非平闲聊了会儿大学里的事,当着黄莉莉的面也不便多问什么,关照了刘非平让黄莉莉好好歇着就走了。

回到家里,免不了和赵玉秀又说起平原和黄莉莉,也说不出什么结果来,总之觉得这是件好事,两口子安安静静得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刘东方就来找刘青松,说坏了,青松,昨天晚上他们两个在一起睡了。刘青松说谁两个,平原和黄莉莉?刘东方说不是他们还是谁,我本来以为平原会让女孩和你嫂子睡呢,没想到他把她叫到自己屋睡去了,而且好象 ------ 他不好意思说了。刘青松明白了,想笑,说这也没什么吗,现在的年轻人观念都变了,你就不要这么大惊小怪了。赵玉秀也在那里笑。刘东方看看他们,也笑了,说平原这孩子 ------

4 、

刘东方没想到黄莉莉会在家里过春节。乡下的习俗是女孩子要出嫁了,才在男方家过年。刘非平是个大学生,不可能在读大学的第二年就结婚,那么女孩子就不能留在家里。可人家女孩子都愿意了,他们大人又能说什么呢?再说按照农村的规矩,刘非平现在的年纪,在小李庄也算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就是不知道人家女孩子家里是个什么情况。

刘东方让平原娘宛转地问问黄莉莉。平原娘试探着问了,黄莉莉吞吞吐吐说不清楚。他们也不便多问,怕黄莉莉起疑心。

眼看着春节就要到了,今年家里多了个人,这个年显得特别重要起来。刘东方两口子从年二十五就开始忙活,连刘青松一家四口人都跟着张罗。往年两家都是各过各的,只是在年三十这天晚上,刘青松两口子才在刘东方家坐坐,吃顿饭。今年家里热闹,刘青松就早早地给赵玉秀商量两家一起过年,赵玉秀答应了。刘东方自然很高兴,老爷子走得早,老娘一个人把兄弟两个拉扯大,娶上了媳妇就随老爷子去了。弟兄两个感情很结实,刘青松没结婚那会儿,就跟着哥嫂过日子,结了婚,各有各的事情,往来必定要少了。现在能在一起过个好年,再好不过了。

一家人翘首盼望着新年的来临。

年二十九这一天,刘非平写完了两家的对联,打了糨糊,和黄莉莉两个人忙着贴起来。

贴对联是中国人过年的一个富有特色的习俗,大红的春联贴在门上更加映照出新年的喜庆味来。还有北方的饺子和南方的元宵,年三十早早包好了,到大年初一一家人在一起吃了,象征着一年的团圆和美满。

贴完了自己家的对联,放了挂鞭炮,两个人来到刘青松家。

每年都是这样,两家的春联都是刘非平来弄,他是大学生,又写得一笔好字,这个差事自然是非他莫属。

刘青松看着刘非平和黄莉莉两人在那里忙活,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虽说是自己的侄子,但也不是小的时候了,那时怎么说他怎么指使他都行。现在平原都是大学生了,有对象了,再这样就有些不合适了。

刘青松对刘非平说,平原,你让黄莉莉歇歇,咱爷俩来贴。

黄莉莉很聪明,知道这是刘青松在客气,忙不迭地说没事没事,我能行。

刘青松喊赵玉秀,说你们娘俩一起唠唠。

赵玉秀自然明白男人这是让她探探女孩子的底,拉着黄莉莉的手往屋里让,嘴里说着哪能让你忙活呢,来,咱娘俩说说话。

黄莉莉一走,刘青松就帮着刘非平贴对联。两个人边贴边说话。

刘青松不时拿眼瞟刘非平,看得刘非平心里直发毛,不知道自己这个从小就让他害怕的小叔又想耍什么点子。果然,刘青松轻轻咳嗽了一声,刘非平知道这是他要发表什么看法的前奏,心里不禁紧张了起来。

刘青松说,平原,叔问你一件事,这事呢,说该问也该问,问了又怕你不高兴,不问吧,我心里又憋得慌。

刘非平说,你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你知道我从小就听你的话。

刘青松笑笑,说你和黄莉莉的关系已经定下来了,是吧?

不定下来我能把她带回家吗?

那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是同学吧。

快半年了。

刘青松等着他回答第二个问题。

刘非平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刘非平好象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小声说,我从小都没对你说过谎,你可能已经看出来了,黄莉莉她不是我的同学。

那她是谁?家在省城?有没有工作?

我可以对你说实话,但你不能告诉我爹。

刘青松愣了一下,答应了。

她就是那个,他停顿了一下,她就是那个上次我在信中提到的那个女孩。

什么?你是不是说那个 ------

刘非平低下头,说,就是那个。

刘青松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默默地贴着对联,各自想着心事。

谁家刚贴好了对联,在那儿噼里啪啦地放鞭炮。

在鞭炮声中,新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旧历年马上就要过去了,但旧年的欢欢喜喜、吵吵闹闹、凄凄哀哀还会在新的一年里延续。希望总是美好的,祝福总是动心的,可生活却是实实在在的。日子一天天积累着,烦恼也一天天多了起来。人这一辈子总有做不完的事情,什么时候到了两眼一闭,两腿一蹬,这日子就算过完了,对错和烦恼也就消失了。

人都说年轻的时候犯错误,老天爷都会原谅他,人只要活着,就得有犯错误的时候,难道你刘青松就是一个十全十美、没有污点的人么?你不是也偷过女人么?只不过这些没有人知道罢了。人不可能活得太仔细、太认真了,如果那样的话,你自己觉得不累,别人也会在背地里说笑着你的谨慎。

但内心里总是有一些想法在不断地敲打着自己的灵魂。人是一种时刻需要安慰和检视的活物,活着总得对得起良心,总得问心无愧才好。

刘非平心里也在翻腾个不停。他虽然知道自己的叔叔不会责备他,但这种在电视里才能发生的事情突然一下子降临到自己的身上。多少有一些让人接受不了,就是自己,不是也常常在半夜里拷问自己,我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不管黄莉莉的身世有多么可怜和复杂,她毕竟不止和一个男人睡过觉,虽然那是生活所迫,虽然在宿舍里是她的第一次,可她毕竟做了,而且就在自己的眼前。

可自己明明又是喜欢她的,她的漂亮、温柔、善良、柔弱、风情都是他所喜欢的、不能忘记的。喜欢一个人又何必在意她的过去,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说得严重一点喜欢一个人又何必在意她的身体?只要她的灵魂是干净的、高尚的,就足够了。

这样的想法看上去是那么美好,可又是多么的脆弱啊!事情不搁在自己身上,谁都可以坦然面对,人活着,总有一些支撑他的力量,比如亲情,比如爱情,但即便是这些,有时候也是矛盾的、残缺的。

生活就是这样。

贴完了对联,刘青松拍了拍刘非平的肩膀,说,平原,咱们来放挂鞭炮。

5 、

年三十这天,王远突然召集村干部开会。

大家急急慌慌地赶到大队部,以为又是安排今年慰问军烈属,孤寡老人,五保户什么的。却听王远说,他在镇上给大家每人订做了一件皮衣。大家当然很高兴。

曹东风知道,这是王远拉拢人心的手段,反正花的都是公家的钱,他自己落了个好名声。让他有点生气的是,这件事他事先连一点都不知道。王远未免太武断了点儿。

坐在曹东风身边的刘青松看出了他的不自在,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装作起身去上厕所的样子,曹东风跟了出来。

刘青松对他说,他是不是要撒手了?

一句话提醒了曹东风,他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大腿,说,对啊,他前一段日子不是出去了么?说是去他闺女家,我猜可能是去走提前撒手的门路去了。

两个人会心地笑着,回到办公室。屋里正热闹着讨论每个人的尺寸。

曹东风笑着说,王支书给大家做的不仅仅是一件皮衣,这是他对咱们的一片心啊!

李春花附和着说,对啊,对啊,咱们辛苦了一年,到了年跟儿,当头儿的总得关心关心吧。说着瞟了一下王远。

吴计划笑着说,李主任也辛苦?

大家笑起来。

李春花憋得脸通红,却又不好说什么。她知道吴计划这张嘴的厉害。他是一向和自己过不去的。

刘建设说吴计划你这张嘴啊,吐不出象牙来!

王远笑笑。说了几句给军烈属,孤寡老人,五保户送慰问品的事,就散了。

村子里到处弥漫着年味儿。曹东风知道明年的事情肯定要比今年复杂得多,他对刘青松说,看起来咱们得加快步伐了!他要甩手走人,若果真得了逞,咱们就白忙活了!那样,咱也对不住乡亲们呢!刘青松点点头。

两个人现在的心情和眼前的喜庆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夜色渐渐浓了,家家户户放起了鞭炮。年夜饭端上来了,满满一大桌子。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边吃边看春节联欢晚会。刘青松心里装着事,这年夜饭吃得也就没了兴致,赵玉秀多少知道了点刘非平和黄莉莉的事情,也高兴不起来。只有刘东方两口子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在那里不断给黄莉莉夹着菜,让刘青松和赵玉秀多吃菜。

刘青松在心里想人还是糊涂一点好,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反而能活得自在。看着眼前的热闹,他忽然想起了翠香,不知道她们一家怎么过的年。她大概快生了吧。一想到翠香肚子里的孩子,刘青松心里就温暖起来。他的心情慢慢好起来了。

刘非平给刘青松和赵玉秀端了两个酒,他的意思刘青松心里很清楚,他一口气把杯里的酒喝干了,说平原你们自己把握好自己,你爹娘和叔叔婶婶都对你们抱着很大的期望,你们一定要做出个样子来!生活里的事变数很大,一件事也不一定就能影响你们的一生。有些错误是可以弥补的,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男人要先立业,成家其次。

刘非平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红着脸说,叔叔放心,我会努力做。

刘东方见弟弟说话有些激动,以为心情好酒喝得多了点,劝刘青松少喝点,注意身体。

赵玉秀把刘青松手里的酒杯拿过来,往自己酒杯里倒了一大半。

刘青松看看她,笑笑,说我没事,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喝醉酒?

赵玉秀没吱声,愣了一会儿说你自己做过的事情你记得几件?

苗苗闹着和虎子争一个鱼泡。黄莉莉哄着他们,在盘子里又找到一个,两个人才不闹了。

刘青松说这孩子,就喜欢吃那个东西!有什么好?以前我们是从来都不愿意吃的,现在倒成了稀罕物了。

黄莉莉说城里人都喜欢吃这个,新鲜着呢。

刘非平扯扯她的胳膊,说城里人有什么好,还不如我们乡下呢!

刘青松笑笑,说人家那是走在时代的前列!不过呢,农村有农村的好处,自己种自己吃,那可是城里人渴望的绿色食品呢。

刘非平笑着说,我大学毕业了说不定要到自己的老家来,在农村照样干出一番事业,你说呢,叔?

没等刘青松说话,刘东方说了一句,你这孩子,怎么恁没志气,你要到大城市里去,最好你们两个毕业了都留在省城。他说完看看黄莉莉,她脸红起来。

刘青松端起酒,跟刘东方碰了一个,又给自己满上,说孩子的事情,我们就不要多管了,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只要有志气,到哪里都是一样的!等平原大学毕了业,完全可以到农村来,报纸上不是有那么多的大学生愿意去乡镇锻炼吗,还有的到村里呢!

几句话说得刘东方直点头,对于刘青松的话,他一向是很赞同的。

晚上八点钟,一家人吃完了饭,收拾了桌子,准备看电视了。刘青松和赵玉秀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就叫着虎子和苗苗回家。两个小家伙不愿意回去,赖在沙发上不起来。刘非平说就让他们在这里睡吧。刘青松看看赵玉秀,赵玉秀低了头。刘青松知道这是默许了,两个人交代了虎子和苗苗要听话,要乖,就走了。

到家时,刘青松说别开灯了,咱们睡吧。

赵玉秀顺从地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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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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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5 19:35:09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小说好像没完!期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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